葬礼(第5/13页)

太热了,只要动弹一下,衣服就会和身体粘到一起。他站在那里,拈着衬衣的硬领——他同样不知道那硬领上绣着英文字母Goldlion——让它和身体分离的时候,他还在琢磨那首就义诗。在《现代性的使命》的修订本中,一定要把这首诗放进去。他还触类旁通地由那首诗想到了范志国的死。老范的身子骨不是挺硬朗的吗?怎么转眼之间就要灰飞烟灭?

一个多么清晰的幻觉啊!华林教授现在突然看到了知青华林赤身裸体地在池塘边的泥巴里打滚的情景,范志国也是赤身裸体。他看到了那个华林的屁股和脚掌被碎瓷片划破了,范志国正要把他从泥巴里拽出来,扛到外边去。他们那时候可真是没少打架呀,那些碎瓷片是邻村的知青出于对上次挨揍的报复而撒到池塘里去的。他现在想起来,在他俯卧在床上养伤的那段时间,范志国第一次让他看了他整理出来的哲学笔记的情景:范志国竟然有三个带着红色塑料封套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从马恩列斯的著作和有关的注释中抄下来的许多哲学语录。那些笔记本是范志国用一包肉松从村里的会计那里换来的,在每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都记着毛主席的号召:“学一点哲学。”他就是从那些笔记本上知道了许多陌生的名字:斯宾诺莎、费尔巴哈、黑格尔、康德……有一天晚上,由于伤口化脓,他怎么也睡不着,捂着屁股唉声叹气。赤脚医生范志国先训斥他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然后坐到他的那个用门板搭成的床上,给他和其他几个受伤的同伴念了几段导师的语录。那几段话说的并不是深奥的哲学问题,其中一段因为和洗澡有关系,他们后来就经常念叨:

希望你设法夏天到这里来,当然你将住在我这里,如果天气好,我们可以去洗几天海水浴。

然后是:

马克思刚刚搬了家。他的住址是:伦敦西北区梅特兰公园月牙街41号。

“马克思怎么没有下乡?”另一个弄伤了屁股的人突然喊了起来。那人还提议往邻村的知青经常出人的池塘里也撒一点碎瓷片,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考虑撒上一点玻璃碴。那人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但是遭到了范志国的否定。他说,马克思说了,历史上的事件总是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什么是喜剧?喜剧就是闹剧。”范志国说,“谁的屁股再扎烂了,可不要来找我。”话虽这么说,可第二天,范志国就到县城搞玻璃去了。他搞来的都是巴掌大的小块玻璃。他对大家说,那些玻璃可以派两种用场,一种是撒到池塘里去,一种是安到老虎窗上,请大家选择。那个时候的范志国就显示出了当领导的才能,说话办事总能让大家心服口服。他自己动手,把那些玻璃拼到了窗格上。最后剩下的小玻璃片,他也没有舍得扔掉。他像个孤胆英雄似的,“深人敌穴”闯进了对方的村子,让那些知青们知道,他要是照葫芦画瓢把玻璃撒进池塘,不光会让他们烂脚烂屁股,还会让他们一个个都变成太监。他说,他之所以没有那样干,是因为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而走到一起来的……

真是难以想象,这个范志国已经死了。当时他们还把他看成是哲学家,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和生孩子耽误了考学和回城,他现在说不定还真是个哲学家呢,混个学部委员当当也不是没有可能。西塞罗在《辩论篇》里说,哲学家的一生都在为死做准备。哲学家范志国,也对自己的死做过准备吗?华林现在翻了个身,让长痔疮的地方朝向上面,然后双手捂住了脑袋。他现在又想起了一九八九年夏天见到范志国的情景。又是一个清晰的幻觉啊!他看到范志国正领着一个男孩在汉州大学的家属院门口徘徊,那个小男孩在他身边正专心致志地啃着一芽西瓜——瓜皮上已经没有一点红瓤,那唯一的红瓤现在粘在他的鼻尖上。华林并没有认出他们就是范氏父子,他只是被孩子逗乐了,想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把最后的那一点瓜瓤抹到嘴里去,才在那里停了下来。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华林。是范志国喊的,他显然也不能肯定他就是华林,为了避免认错人的尴尬,范志国喊他的时候,脸朝着门房里的那一位正在书写标语的退休教师。

那一次,范志国在汉州待了两天。华林还让范志国看了他一直珍藏着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书的扉页上,还留着华林教授当年写的一首诗:

学习保尔柯察金一定重做革命人扎根阳城反右倾坚决解放全人类

他第一次向范志国透露了因为看这本书而挨打的故事。牢里的领导对他说:“犯了罪还想回城当炼钢工人,不打你打谁啊?”领导让他写检查,他就写了这首诗。他向范志国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吴敏也在旁边。这个小故事吴敏虽然已经听过多遍,可她还是像第一次听到似的,笑个不停。那时候,华林和吴敏刚刚结婚,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由于范志国带着孩子暂住在那里,吴敏只好去住女友的单身宿舍。不过,她每天都要回来看他。由于范志国的在场,他对吴敏的年轻貌美竟然感到有点不自在。有一次,当吴敏习惯地挽着他的胳膊的时候,他瞥见镜子中的自己竟然有点面红耳赤。在离开汉州的那天下午,范志国向他透露了他正在托关系找门路,要把到阳城卫生局当副局长的事敲定。他说既然捞到这个职位不容易,他就将尽可能多做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来,范志国又开玩笑地说:“当然,首先是要协调好各个部门的关系,把计划生育搞好,至少要把避孕套及时地发放下去。”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玩笑。华林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只像气球那样在空中飘飞的避孕套。没有比避孕套更轻的东西了,可华林却感到它比石头还重。在送范志国去车站的路上,他一直有点神不守舍。把他们送上1164次列车以后,范志国拉开窗户,邀请他和吴敏有空到阳城去玩。吴敏当时爽快地答应了,而他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华先生,您是不是想吃点夜宵?”有人好像在喊他。

短暂、零乱的幻觉消失了。华林一骨碌爬了起来,那个样子就像夜半的惊梦。他望了一下窗户,又拍了拍两排座位之间的小茶几。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他依稀看到了几处灯火;茶几上是一份被他撕开了的《交通快讯报》,上面的那首歪诗现在正掖在他的旅行箱里。站在他面前的也不是吴敏,而是那个把他领到这里来的服务小姐。她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窖藏苹果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