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胆小如鼠(第5/7页)

这时候我已经在黑乎乎的屋檐下站了十多分钟了,雨虽然没有淋着我的脸,可是把我的鞋完全淋湿了,这时候吕前进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立刻高兴地跑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我感到吕前进的身体一下子缩紧了,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失声惊叫:

“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叫声,像是公鸡的啼鸣。这声音一点都不像是吕前进的,吕前进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音说过喊过。吕前进挣脱了我的手,拼命地跑了起来,没一会他就跑到了另一条街上。他这么快就跑掉了,我都来不及告诉他我是杨高。我的手刚抱住他,他就惊叫起来,都把我吓一跳,等到我回过魂来时,他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

这天晚上,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喊“我是男人”,我知道吕前进是一个男人,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喊叫。其实他不叫,我也知道他是男人。到了第二天,在宋海的家里,我和吕前进、赵青、宋海、方大伟、胡强、刘继生、徐浩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吕前进为什么要这样喊叫。

那时候,吕前进坐在我的对面,抽着香烟喝着茶,他对我们大家说:

“我昨天晚上遇上了一个强奸犯,想强奸我……”

宋海问他:“一个女的想强奸你?”

“男的。”吕前进说,“他把我当成女的了……”

“他怎么会把你当成女的?”他们问他。

“我披了一件花衣服,”吕前进说,“我下班的时候下雨了,我就拿了我们车间一个女工的外衣,披在头上,刚走出工厂,走到学军路上,他妈的那路上一盏灯都没有,我刚走到学军路上,那个强奸犯就从后面扑了上来,抱住了我……”

这时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所以你就喊:我是男人!原来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

他们打断我的话,问吕前进:“他抱住了你,你怎么办?”

吕前进看看我,对他们说:“我抓住他的两只手,一弯腰,一个大背包把他摔在了地上……”

“然后呢?”

“然后……”吕前进又看看我,他继续说,“我用脚踩住他的嘴巴,我告诉他:我是男人……”

听到吕前进这样说,宋海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看我,他们似乎想起了我刚才的话,宋海指着我说:

“他刚才好像说过什么?”

我就又笑了,他们又去问吕前进:“然后呢?”

“然后……”吕前进眼睛看着我,继续说,“我给了他三脚,又把他拉起来,给了他三个耳光,然后……然后……”

吕前进看到我笑得越来越高兴,就向我瞪圆了眼睛,他说:

“杨高,你笑什么?”

我说:“其实我不知道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天那么黑,根本看不清你披什么衣服。”

我看到吕前进的脸变青了,这时候宋海他们全看着我了,他们问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们说:“昨天晚上抱住他的就是我。”

他们听了我的话以后都怔住了,我看着吕前进,继续说:

“你昨天晚上跑得真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我是杨高,你就跑得没有踪影了。”

我看到吕前进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挥起手“啪啪”给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头晕眼花,紧接着他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把我从椅子里拉了起来,先是用膝盖撞我的肚子,把我肚子里撞得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刻我的呼吸都被打断了。

后来,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出了宋海的家,沿着解放路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向阳桥上,我站住了脚,靠在了桥栏上。中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身上的疼痛还在隐隐约约地继续着,我听到轮船在桥下过去了,将河水划破后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十二岁那年死去的父亲,我父亲死去的那年夏天和那年夏天的那辆解放牌卡车,还有那辆破旧的拖拉机。

我的父亲让我坐到了他的卡车里,他要带我去上海,去那个很大的城市。我父亲的卡车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被阳光照热了的风让我的头发在车箱里飘扬着,让我的汗衫“哗啦哗啦”地响着,我对我的父亲说:

“你闭上眼睛吧。”

我的父亲说:“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我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开车?”

我的父亲说:“你看到前面的拖拉机了吗?”

我看到前面有一辆拖拉机,正慢吞吞地向前开着,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坐着十来个农民,他们都赤裸着上身,他们的身体像泥鳅一样的黝黑,也像泥鳅一样闪闪发亮。我说:

“我看到了。”

我父亲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我们就会撞在前面的拖拉机上,我们就会被撞死。”

“我只要你闭上一小会,”我说,“你只要闭上一小会,我就可以去和吕前进他们说了,说你敢闭着眼睛开车。”

“那我就闭上一小会吧,”我的父亲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数到三就闭上,一、二、三……”

我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我亲眼看到他闭上的,他闭上了一小会,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的卡车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机了。拖拉机正惊慌地向左逃去,我父亲使劲将方向盘向下转去,我们的卡车从拖拉机的右边擦了过去。

我看到拖拉机车斗里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都向我们伸出了手,我知道他们是在骂我们,于是我父亲伸出头去,对着他们喊叫:

“你们找死!”

然后我父亲转过头来,对我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父亲一起笑了。我们的卡车继续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树叶和树枝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我看到田野里的庄稼一层一层地铺展开去,我还看到了河流弯弯曲曲,看到了房屋,看到了田埂上走动的人。

可是我父亲的卡车抛锚了,我父亲下了车,将前面的车盖打开,他开始修理起他的解放牌卡车。我仍然坐在车厢里,我想看着父亲,前面支起的车盖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看到父亲,我只听到他修车时的声响,他在车盖下面不停地敲打着什么。

过了很久,我父亲从车头跳到了地上,他盖上车盖,走到我旁边,从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一块布,他擦着手上的油污,走到了卡车的另一边。当他拉开车门,准备上来时,刚才那辆拖拉机驶过来了,拖拉机驶到我们前面停了下来,车上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全跳下了拖拉机,他们向我们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