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第3/42页)

饭厅所有的人都愣了。严守一也猝不及防,嘴有些结巴:

“为什么?”

费墨脸色铁青:

“太商业了,太夸张了,不符合《有一说一》的精神!”

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大衣,往脖子里挂上围巾,一个人走了出去。严守一又觉得费墨太过分了,不该因私废公,不顾大局。节目不做,五十万就打水漂了。但严守一仍由着费墨,“笔记”还没出生,就让它死在娘肚子里了;天堂还没进,就让它下了地狱。编导大段埋怨严守一:

“全是你惯的!”

“你老费老费老的,把他抽上架子,看看,现在下不来了吧?”

严守一:

“这也是费老可爱的一面啊。”

“原来我最看不起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独立人格,现在看来,唯一得真传的,也就费老一个人了。”

“回去好好读读《史记》,萧何为吗月下追韩信呢?”

……

但严守一并没有对大段说心里话,他忍让费墨的真正原因,是短短几年,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四十岁之前不知朋友的重要,过了四十岁,就知道有话无处说,显出朋友的重要来了。费墨当着人爱摆架子,单独和严守一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本相。特别是两人喝醉的时候,费墨就不是费墨,费墨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费墨说,严守一听。费墨不说到口吐白沫不算完。但一次喝醉的时候,费墨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像空中断电,突然出现了空白;好不容易等电路接通,费墨又开始伤感,突然点着自己的嘴:

“贫。”

又点自己的嘴:

“可它除了贫,还会干什么呢?”

严守一倒学着费墨平时的口气安慰他:

“费老,不能这么说,对您叫贫,对于我们,您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就够营养大家一辈子了。”

费墨没理严守一,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感叹:

“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

接着泪流满面。严守一看着费墨,倒半天说不出话来。久而久之,严守一闷的时候,也常对费墨说知心话。对妻子于文娟不能说的话,也对他说。严守一在某些事情上管不住自己,外边有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瞒别人,不瞒费墨。

当然,费墨也有愉快的时候,那就是在《有一说一》剧组里。《有一说一》栏目十几个工作人员,从严守一到接电话热线的小姑娘,都对费墨非常尊重。社会上不知道费墨的重要,这里知道费墨的重要。大家能听懂费墨话缝和字缝背后的意思。费老是个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好像只有这里懂事儿,全社会都不懂事儿一样。渐渐全剧组说起话来,都学得跟费墨似的。包括他慢吞吞的语速。平常一句话,也要绕半天圈子,指东打西,指狗骂鸡一番。费墨高兴起来,像个小孩子。剧组的女编导小马,是个刚招聘来的女大学生,费墨夹着包走进办公室,如果小马正在网上查资料,兜头会说:

“茶。”

费墨马上放下包,满脸堆笑,跑着肥胖的身子去给小马沏茶,如同幼儿园的孩子见到老师。本来费墨一礼拜到剧组来一趟就行了,但他渐渐两趟,三趟,好像只有这里温暖,全社会都冰凉一样。

2月11号这天清早,严守一开车到费墨家接费墨,一块儿去电视台录像。平时接费墨,费墨知道是去《有一说一》剧组,胖脸都是笑呵呵的。严守一故作谦卑状,给他接包,拉车门,他都大咧咧地享用。但今天费墨从门洞里钻出来,一脸苦霜,对严守一的接包和拉车门不理不睬,严守一便知道费墨昨天晚上在家里度过得很不愉快。费墨的老婆叫李燕,在一家旅游公司工作,一个旅游公司的职员,也和社会上其他人一样,懂事儿不到哪里去,不知道费墨对于世界的重要,言来语去,常惹费墨生气。这时严守一又发现费墨另一个毛病,除了有些文人的小心眼儿,还爱迁怒。就好像与电脑公司的老总话不投机,他会迁怒到节目上一样;他与老婆闹了矛盾,也会在别人身上和别的话题上找补回来。严守一看他上了车还耷拉个脸,开车便提了小心。出了宿舍区,严守一小心地问:

“费老,我们是走激情的平安大道,还是走理性的四环路?”

费墨看着窗外不理人。严守一只好闭上嘴,埋头开车。等车上了四环路,费墨果然开始迁怒了:

“老严,我不是说你,没事儿也坐下来看点儿书,知识欠缺,是会误事的。”

严守一一愣怔:

“我又误什么了?”

费墨:

“昨晚播出的节目你看了吗?”

昨晚《有一说一》播出的节目叫“如今我们没发明”,也是费墨策划的,讲我们这个民族的惰性和懒性,五千年的文明史,除了会自己跟自己打架,不会别的,宋朝之前还发明过火药和指南针,宋朝之后到现在,从洗衣机、电冰箱,到汽车和飞机,没有一桩是我们发明的,但还无耻地用着。但昨晚严守一又跟人吃饭去了,没看。严守一看着费墨,摇摇头。费墨:

“里面有硬伤,你知道吗?该发挥的时候你不发挥,不该发挥的时候你瞎发挥。昨天我在电视里看了一眼,就这一期我没盯着,你就出了问题,你怎么把蒸汽机说成是牛顿发明的?”

严守一吃了一惊:

“不是他?那是谁?”

费墨:

“瓦特,瓦特知道吗?”

严守一也恍然大悟,但也知道昨天晚上费墨家里很不平静,不管是牛顿或瓦特,搁在平时,费墨都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但他不敢将这层意思戳破,只好检讨自己:

“怪我与这些人不熟。”

费墨:

“单是怪你就完了吗?策划上打着我的名字,知道的,是你没文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发明呢!”

正在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一件比瓦特和牛顿更重要的事,不再理费墨,打起右侧的转向灯,躲着身边驶过的车流,从最里面的快行道靠到外边的慢车道,停到临时停车线上。费墨瞪了他一眼:

“又搞什么名堂?”

严守一:

“手机落家里了。”

费墨顺着自己的情绪一阵烦躁:

“那怕什么?该录像了,顾不上了,下午我还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