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亡证明(第5/9页)

转天他见到记者乔时,他一下子觉得和记者乔已经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长时间地不说一句话,体味着记者乔坐在身边的那份感觉,像一脉溪水一样不停不歇地流着。

直到有一天李味神情严肃地找到他说自己怀孕了,他才觉得事态的严重。

那一天他盯了李味好半响才说:“做掉吧。”

李味说:“结婚吧,结婚再做。”

他真的没有想过要和李味结婚。他听了这话便僵在那。

李味就无比坚定地说:“不结婚,就让孩子生出来好了。”

又拖了些日子,他见李味真的没有去做掉孩子的打算,便真的有些怕了。有一天他找到李味呻吟似的说:“结吧。”

他和李味很快便结了婚。没多久,记者乔也结了婚。

他和李味结婚后便搬出了那间办公室,住到筒子楼的一间房子里。

结婚后,他上班的第一天,走到楼门口时,觉得后背热烈地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转过头时,便发现了那双黑眼睛在盯着他,他转过头时,那双眼睛,又像小鹿一样跑掉了。

“贾,我看你还是搬回去住吧,李味这人挺不错的。”一天上班后吴主任对他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吴主任,吴主任的鬓角上已稀疏地可以看到白发了。他想吴主任可真不容易。吴主任的爱人三年前得了脑出血,至今还瘫在床上,几年了吴主任辛辛苦苦,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娘。每天黄昏的时候,吴主任都会推着轮椅车,车上坐着爱人,领着儿子,在黄昏路上散步。吴主任的步伐自信又骄傲,不停地冲碰见的熟人点头微笑。

吴主任的爱人以前也曾是报社的一名记者,如今瘫在床上,她并不甘心这么拖累孩子和丈夫,便在一天清早吴主任上班儿子上学后,吞吃了安眠药准备自杀,正巧吴主任头晚带回家去的一份清样忘记带了,他又回去取。

那一次,吴主任在医院的走廊上像女人一样地嚎啕痛哭,历数着爱人的种种好处,报社蜂拥赶去的人们,围观到这一场景,无不为之动容。直到护士把吴主任的爱人从抢救室里安然无恙地推出来,吴主任才擦净眼泪,在众人的簇拥下一直把爱人推到家里。

那一次他是亲眼目睹事件的整个过程的。那一次,他真的被爱情打动了。他甚至非常希望找一个机会和吴主任谈谈爱情。

从那以后,报社里每年评五好家庭和模范丈夫时,总少不下吴主任一份。吴主任每次从领导手里接过奖状或证书时,眼里都闪着真诚的泪花。

吴主任每次劝他从办公室搬回去时,他总是无言以对。站在吴主任面前,他从心里往外觉得自己渺小,于是他就悲哀得想哭。他看着吴主任那般含辛茹苦,觉得应该为主任做点什么,哪怕只一点点呢,心里也会得到一丝一缕的平静。吴主任是他遇到的领导当中,最温柔最体贴人的领导。他当初大学毕业,到报社实习时,是吴主任点名硬把他留下了,那一次,那么多实习学生,就留下他一人,凭着这,他会一辈子都感激吴主任的。

那次,从四中采访后不久,他就给四中写了篇报道,题目是,《学法、懂法、用法》,副标题是——记四中师生努力杜绝早恋现象的事迹。

报道发出后不久,胡子校长亲自登门感谢,握了吴主任的手,又握了他的手。没多久,学校升学考试,吴主任的儿子顺利地被四中录取。吴主任握着他的手说:“不错,不错,真不错!”他不知道是他不错还是吴主任的儿子不错。

他想,吴主任的儿子能顺利地升上高中,也算他为吴主任分忧解难。他觉得有一缕幸福感悄悄地掠过他的心头。

那一天,他非常真诚地冲吴主任说:“主任你能和我谈谈吗?”

吴主任认真地看他一眼说:“好。”

那天下班后,他和主任就坐在办公室里,两个各自点燃了一支烟,平时他不抽烟,吴主任也不抽烟,他想既然交心,就应该有个气氛,于是他买了一盒“红塔山”。

也望着眼前的烟雾,陡然觉得两个男人的心拉近了许多,他把五指插在头发里,向前倾着身子便说:“其实我和李味之间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特没劲。”

主任的目光在烟雾里闪动一下,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外面又有了?”吴主任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咱们男人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真有,我会替你出主意的。”

那一瞬间,他真的感动了,他真想说出对面的黑眼睛和记者乔,可又一想,这事说出来一两句也说不清,况且和她们也真的没有什么,经过短暂的犹豫后,他摇摇头。

吴主任就有些失望地松口气,又换了一种表情说:“什么是爱情,有了爱就有了情,你说对吧?”

他盯着吴主任,狠吸了两口烟,他一时没弄懂主任说的爱和情是怎样的一回事儿。但他还是用劲地点点头。

吴主任就又说:“搬回去住吧,离婚有什么好处,爱情高于一切。”

他又想到了吴主任和爱人之间的爱情,那辆轮椅车无疑是吴主任夫妇之间爱情的纽带。想到这,觉得耽误了吴主任的时间,心里很不安,吴主任的爱人需要他,儿子需要他。他原本还要和吴主任谈一谈死亡话题的,想到这他站起身冲吴主任真诚地说:“谢谢你主任,我懂了。”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像一个小学生。

吴主任也站起来,笑了笑,掐灭烟头,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日子长着呢——”说完提上包便走了。

他送走主任,回来便躺在折叠床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突然有两条黑影从他身边飞跑过去,接着一个胡同口有个女人在喊,“杀人啦,杀人啦——”他跑过去,昏黄的灯影里一个女人躺在血泊中,这个女人一丝不挂,他愈看愈眼熟——那宽大的臀,温热潮湿的四肢。他把女人翻了一个身,终于看清是李味,李味的胸上被刺了数刀,乌紫的血水正顺着刀口汩汩流出。他站起身,看见刚才喊救命的女人是记者乔,记者乔冷漠地站在暗影里看着他,他向记者乔走过去,想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记者乔大叫一声,就像腹部突然中弹一样地蹲在地上,指着他大喊:“来人哪,贾就是凶手,抓住他——”

他在惊悸中醒了过来。半晌他才平息下来,发现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时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李味被杀,记者乔呼救。他摇了摇头,坐起来。他又看见了对面那间教室,那间教室里亮着灯,有三五个学生坐在教室里看书。他又看到了那个黑眼睛的女孩,她仍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低着头,肩上的头发半披下来,遮了她半边脸,半截袖的短衫里露出她丰腴青春的手臂。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他又看到了那个瘦高个男生,男生也在看一本书,不时地抬眼瞥一眼那女孩,女孩似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