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4/6页)

娜娜哦了一声,说,馄饨在桌子上,你朋友接得怎么样?

我说,娜娜,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洗头么,现在怎么又洗头?

娜娜边擦着头发边出门说,因为我忘了昨天晚上我洗过头了,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也都忘了,你可别放在心上,大嫖客。

我说,嗯。

娜娜接着说道,快吃,已经要凉了。

我说,哦。

娜娜一跳站到我面前,说,你仔细看看我的头发吧,一会儿我就要去剪成短头发了,很短的那种。

我说,为什么?

娜娜告诉我说,因为长头发对宝宝不好,会吸收养分。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无所谓的。

娜娜说,有所谓的,你陪我去剪头发,怎么了,我怎么看你不太想说话?是我骂到你了吗?还是你朋友惹你不高兴了。哦,我猜猜,是不是你开了这么远去接他,还禁欲沐浴更衣,你朋友不领情啊?

我说,他领情。

娜娜笑道,那他人呢,怎么不上来?

我说,坐在车里,坐在后座上。

娜娜说,带我去看看,你打算怎么向他介绍我,我是无所谓你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但是我觉得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太好,所以你暂时隐瞒一下也可以,反正估计过两天我们也就分别了,到时候你再慢慢说。我没问题的,我谈吐也不差,唱唱歌说说话,一般人都看不出来。你看我话说得有点搂不住了,你就给我一个眼色,我就收回来。你觉得怎么样?就这么着了,走,带我去看看你的朋友,这个馄饨就不要吃了,我们找个地方再去吃一顿,去接风洗尘。

说罢,娜娜挽着我的手臂下楼。到了最后一层台阶,娜娜松开了我的手臂,特意走在我的后面。下台阶后,她径直看向1988。然后看看我,说,你的朋友呢?

我发动了车,未说话。

娜娜坐到了车里,往后座看看,说,可能是你的朋友去买东西或者抽烟了。他的包还留在车里,不是包,是包裹,我看看。

娜娜转身吃力地拿起一个塑胶袋封的包裹,说,上面写的什么字,真难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娜娜,说,骨灰啊。

娜娜大叫一声,撒开双手,塑封的盒子掉在她腿上,然后她马上意识过来,又用手指抵着拿了起来,放回原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朋友。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那么胡闹了。

我说,没事。

娜娜问我,你的朋友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是……是他已经变成这样了,还是我们到了以后他变成这样的?

我说,他今天早上执行的,我朋友的律师早几天已经告诉我,说救不了了,不会有变了,肯定会核准,今天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殡仪馆领骨灰。

娜娜小声问我,你的那个朋友犯了什么事?

我说,我哪能和你说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写一本书。

娜娜问我,什么罪?

我说,……

娜娜低头说,我不多问了。我本来想今天告诉你一个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比起你,我的都算不了什么。

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说,是不是没有找到孙老板?

娜娜咬下嘴唇,道,嗯,停机了,但是我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也许他欠费了。

我说,可能吧。我们去江边走走。

我开着车带娜娜到了江边,娜娜说,你是打算将骨灰撒在江里么?

我说,不,我只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时候我留着他们一起撒。

娜娜问我,你怎么死那么多朋友?

我说,这倒是不意外,每个人长到这般岁数,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过几个亲人朋友。

娜娜问我,他们是你多好的朋友。

我说,我把他们当成人生里的偶像,我总是恨自己不能成为他们。

娜娜说,他们是死了才变成你的偶像的么?

我说,不是。

娜娜笑说,那就是变成了你的偶像以后就死了。

我也笑笑,说,也不能说是偶像,只是我真的羡慕他们,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的,但他们为什么都离开得那么早。

娜娜说,哦,因为他们的性格容易死呗。

我说,如果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我说不定会生气,但其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吧。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那样。

娜娜说,那简单,娶了我呗,你就和他们一样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开玩笑。

娜娜站定,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说,难道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没有混得特别好的么?有钱,有势,有地位。

我也站定,说,当然有,但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没有这些东西,而且那些人从来影响不了我,不过他们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别难过了。

我说,我也没什么难过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进去。这都不少时间了,我也去捞过,但是真的没有办法。

娜娜问我,那你朋友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我说,我只看望过他一次,时间特别短,他问了问我的情况,说,你快回去吧,这都录着哪,估计这次是够呛了。死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么死。你可一定要死于意外啊,这样才不害怕。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睁大了眼睛,说,有这么说自己朋友的么?

我说,你要习惯他,他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说,他就这样说,然后你就走了?

我说,也没有,他把我叫回来,认真地看着我,我从未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人这么认真,他说,记住,1988的机油尺是错的,那是我从一台报废的苏联产拉达轿车上拆下来的,加机油的时候不能照着这个刻度来,照着所有其他汽车来,加满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错不了,否则你就等着爆缸吧。这台发动机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说,哦。

我对娜娜说,之后好多政府部门的人都问过我话,我其实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事情,但他也没什么亲人,他们就告诉我,让我来接他的骨灰。就是这样。

娜娜一知半解,只能看着昏黄的江水。

我带着娜娜在这个江边的城市里穿行,潮湿而迷宫般的道路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现在是真的暂时没有什么目的地了,只是带着娜娜去寻找她的孙老板。当娜娜昨天晚上说出我只用给她十块钱的时候,我其实心头颤动了一下,但我想,我并不能接受她,她只是我旅途里的另外一个朋友,但我想我也羡慕她,她也许也会是我建筑自己的一个部分,因为她自己都这样了还敢把孩子生下来,我能看见她面对江水的时候眼睛里的茫然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