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第5/5页)

我说他活该,打断鼻梁骨,我赔他鼻梁骨。

傻子扁金松开手让陈秃子察看他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珠子还在不在,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陈秃子用治安棍抬起傻子的下巴,检查他的眼睛,嘴里又惊声大叫,空屁你闯大祸了,你比法西斯还毒辣呢,怎么打他眼睛,你把他眼睛打瞎了怎么办?

我说他活该,打瞎他眼睛,我赔他眼睛。

赔,赔,你还嘴硬,你他妈的有几只眼睛可以赔他?陈秃子掏出一块肮脏的手绢盖在傻子的眼睛上,一边用治安棍捅我,空屁你中了什么邪了?惹了这么大的祸,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去?万一出了人命,你担待不起!

我说我不去,是他要一命抵一命的,反正我和他命都不值钱,他死了,我偿他的命。说到这儿我满眼的泪水终于掉出了眼眶,我的身体也坚持不住了,慢慢地跪倒在石碑边。我的脸正好贴着石碑,一种尖锐的凉意袭来,脸颊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有一股清水潸然流过,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泪水,还是邓少香烈士的泪水。我哭了,烈士之魂在审判我,烈士在向我显灵。我先是对傻子扁金感到深深的愧疚,为了惩罚自己丧尽天良,我挥起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一巴掌解脱不了我的罪恶感,带来的是更多的自怜更多的哀伤。为了惩罚自己的哀伤和自怜,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这个耳光异常响亮,我的脸颊一下失去了知觉,于是我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对着石碑尽情哭泣,陈秃子的治安棍在旁边不停地捅我,他说,你还有脸哭呢,负责打人就要负责送人去医院,快把他送到医院去挂急诊呀,哭有个屁用?你打的人,还要我负责送医院吗?我坐在那里捂着脸哭,语无伦次地回答他,明天,明天再去。陈秃子叫起来,这还能等明天?你也不看看他的伤势,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我任凭陈秃子捅我拉我,跪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泪眼矇眬中我看见陈秃子拽着傻子扁金往医院方向走,一群鸭子也跟着他们去了,两只大白鹅却留了下来,它们留下来为主人复仇——一只进攻我的左脚,一只进攻我的右脚,左右夹攻我的双脚。

夜色浓烈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腥味,不是鱼腥,不是水草腐烂的气味,也不是码头上废铜烂铁特有的铁腥味,更不是河对岸枫杨树乡村飘来的化肥气味。那股奇怪的腥味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止住了哭泣,嗅紧鼻子追寻腥味的源头,首先发现我的右手有血,右手指缝里留下了一道干涸的血痕,就像一片桑树叶那么大,我的衣袖上也有血,像一片红色的柳叶粘住了衣袖,还有裤子膝盖处,也有零乱的血迹。我的身上到处是傻子扁金的血,怪不得那么腥呢!我回忆起很多年前父亲留在后舱里的血迹,觉得傻子扁金的血比父亲的血腥多了。我注意了一下纪念碑,碑上也沾了傻子扁金的血,傻子的脸部停留过的地方,都凝结了一摊圆润的血污,血污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微的红光。我感到深深的惶恐,赶紧捡了半张旧报纸,擦了好几遍,勉强把石碑擦干净了。

他们走了,我也哭过了,身心经过一番调整,终于复归冷静。我看见那块烈士纪念碑安详地躺在地上,躺在月光下。我看一眼石碑,石碑也看我一眼。我不想放弃它,却不知道它是否会遗弃我,我试着抓住纪念碑上的绳扣,向前拉了一步,石碑迟疑了一下,还是移动了,恍惚间我觉得石碑昂起头,朝七号船张望了一眼,然后它便开始移动了。一个奇迹。是一个奇迹。我忽然相信这石碑有一双看不见的腿,有一颗深不可测的爱心,不是我偷,不是我抢,是石碑要去船上探望我父亲。这一定是个奇迹。我朝四周看看,码头上很静,一切犹如梦境,油泵房的探照灯恰好照亮驳岸的一角,我看见我家的驳船还静静地靠在岸边,河水与岸、船和父亲,都整齐地沉在一个幸福的梦境里。我积聚了最后的力量,拖着纪念碑朝驳岸走,听见石碑在水泥地上沙沙地滑动,走,走,走啊。一直走到驳船边,我回头一看,看见一个明亮清静的码头,静得离奇,月光和探照灯轮流巡视,独独放过了我。月光不追我,灯光不追我,也没有人来追我,只有那只野猫在黑暗中匍匐,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我来不及思考这一夜为什么苦尽甘来,为什么我如此幸运,因为我突然发愁了,这么大这么沉的石碑,该怎么把它拖上船奉献给父亲呢?一块跳板是不够的,借不到别人的跳板,怎么办,再搭一把竹梯行不行?我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搬运的技巧,嘴里已经好大喜功地叫起来,爹,我回来了,回来了,你来看啊,我把什么东西给你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