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第3/4页)

我拿着旅行包站在驳岸上,看着赵春美被架走,一条白色的孝带从她怀里掉出来,在地上飘飘曳曳的。她人一走,我对她的恐惧也消失了,我觉得她可怜了。搞啊,搞啊,敲啊,敲啊,怎么男的没事,女的没事,偏偏死了那个小唐?我努力地回忆死者小唐的模样,脑子里依稀浮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模样,长相白净,面容和善,是镇上最讲文明的人之一,他习惯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曾经到我家和父亲下过象棋的,吃你的棋,将你的军,他都要说对不起。我想起父亲和他们夫妇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这关系充满欺诈和阴谋,父亲大白天和赵春美在综合大楼的储藏间里胡搞,夜里邀请小唐到家里来下象棋。这是安慰人家,还是骑在人家头上拉屎呀?然后我莫名地想起母亲喜欢使用的两个词:主动、被动。谁是主动一方,谁是被动一方?我回忆起母亲的工作手册里充满了此类的记录,我不敢认定赵春美有多么被动,父亲有多么主动,但是我肯定那个小唐,他是完全被动的。如此看来,刘师傅的理论是说得通的,我父亲偷偷地给小唐戴了绿帽子,小唐是被那顶绿帽子压死的。

我心如乱麻地看着七号船,盼望着父亲的身影出现,又怕他出来看见我。要卸船了,别的船上都架好了跳板,我们家船上没有跳板。父亲还不出来。我知道他一定躲在舱里,躲着赵春美。他躲起来有什么用?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听见自己在嘟囔,是不满的声音,有种你出来呀,就知道搞女人,敲,敲,敲吧,看你敲出什么后果来了!

船队的人都看见我在驳岸上徘徊,他们暂时停下了对赵春美的议论,热情地朝我打招呼,东亮你回来了?回来就好,父子俩闹别扭,做儿子的低一低头,什么事都过去了。我没心情理睬他们,他们便朝七号船喊起来,库书记,你出来一下,没什么好怕的,那女人给拉走了,是你家东亮回来啦。

我父亲不出来。他不出来,我也不上船。我站在驳岸上,看见一大群生猪在我家的前舱里拱啊拱啊,一股臭味直扑鼻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七号船运生猪,这个安排,是信任父亲,还是不信任?是照顾我父亲,还是为难我父亲?我捏紧鼻子,打量起别的船上的货物,油布篷揭开了,神秘的货物露出了真面目,有一部分是山南战备基地的机器,都用大木条箱封着,封条上有很严厉的禁止打开的警告。还要一部分是油料,我对那些桶装的油料很感兴趣,那些大铁皮桶上印着一排洋文,似乎不是英文,我不知道是哪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凡是不认识的外文,我都会下意识地念,内佛佛盖特克拉斯斯却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连锁反应,我念着念着,思路就歪了,那么不碍事这样子敲过去,我念了一半就捂住了嘴巴,心里谴责着自己,难道苦头没吃够吗,我怎么还能这样念字呢?

七号船要最后卸,这很正常,牲畜最难对付。装卸队在肉联厂派来的一个职工的指挥下,带来了碗口粗的竹杠,还有绳子,他们一上船,猪群就嚎叫起来,等到他们把第一头猪四蹄朝天捆绑到竹杠上,一舱猪都骚动起来,就像遇到大风浪。我家的七号船剧烈地颠簸起来,船颠簸得这么厉害,我父亲还在舱里,我觉得不对劲,顾不上摆什么架子了,我从地上捡了块煤渣,对准紧闭的后舱窗子砸了过去,爹,他们卸船了,你快出来呀。

后舱窗户打开了,父亲的手在舱里闪了一下,闪一下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躲在舱里干什么,又高喊了一声,爹,你在舱里干什么?快出来呀。这次舱里有动静了,是走动的脚步声,但父亲还是不出来。德盛一边忙着洗舱,一边留意着我,他用脚踏了踏八号船的跳板,示意我从他家上船,快上船呀,东亮你傻站在驳岸上干什么?还要你爹请你呢?

我摇头说,上不上船,我无所谓。他让我上我就上;他不让上,我就在岸上。

德盛女人在一边笑起来,捅着德盛,还是要他爹请呢。她拖了根长杆跑到船头,用杆头笃笃地捅我家的后舱,库书记出来一下了,快出来一下。她一边捅一边喊,赵春美不在了,你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出来表个态呢,你到底让不让他上船?

我父亲不出来,但舱里的动静大起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之后我清晰地听见父亲拉开舷窗的声音,父亲的脑袋从舷窗里慢慢浮起来了,他面如土色,一只手搭在外面,是鲜红色的,父亲的手指上手背上,都是鲜红的血,他朝我木然地注视着,那只血手动了动,上船,东亮你快上船,来帮我一个忙。

我起初以为他把自己的手指剁了。我跳到德盛的船上时,还富有经验地对他喊,快拿红药水,快拿纱布!等我钻进我家的后舱,一下就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敢相信父亲做的事情。舱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地板上的血在流淌,一把剪刀掉在那张海绵沙发上。父亲的下身拖曳着一条黑红色的血线,他剪了他的阴茎!剪的是阴茎!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上,整个阴茎被血覆盖着,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是下半部分随时都会落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摇晃,慢慢地朝我这边倒过来。帮我个忙,拿剪刀来,剪光它。他一边呻吟一边对我说,它把我毁了,我要消灭它。

我被父亲吓傻了,浑身发抖。闻声赶来的德盛的女人一声声尖叫起来,德盛大声喝住了她,你别在这里尖叫,女人家给我出去,快出去。幸亏有德盛在一边,他平时杀猪宰羊有经验,此时毫无惧色,冷静地蹲下来察看我父亲血淋淋的阴茎,没剪干净,没事!很快他狂喜地喊起来,老库算你命大,掉不下来就好,快去医院,去接上它!

我听从德盛夫妇的指挥,用一条毯子裹住了父亲的下身。后来德盛背着我父亲在驳岸上跑,船队的人都从船上向驳岸涌来,装卸队的工人也追着我跑,他们问,这是怎么啦?谁把你爹捅了,这么多血呀!德盛女人在旁边,一边帮衬德盛,一边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她说,血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演电影,你们别堵着路给我们添乱了。有人问德盛女人,是东亮捅了他老子吗?德盛女人说,你们是猪脑子吗,儿子怎么忍心捅老子?没看见今天雾这么大?雾大鬼出笼,他今天是鬼上身啦,都怪那个赵春美呀,她就是个活鬼!

德盛背着父亲在驳岸上狂奔,我跟着他跑。码头的水泥路面上白花花的,到处反射着强烈的白光,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父子似乎听从了赵春美的召唤,正在赵春美为我们铺设的白色丧带上奔跑。我的手一直扶着父亲痉挛的臀部,除了黏湿的渗血,我感觉不到父亲下半身的重量,他的下半身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这一天,确实是一个鬼气森森的日子,所有针对父亲的诅咒应验了,男人的诅咒,女人的诅咒,亲人的诅咒和仇人的诅咒,都应验了。透过沾血的毯子,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横行多年的阴茎,它的气焰过去多么嚣张啊,现在它终于投降了,我父亲快刀斩乱麻,亲手镇压了他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