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节(第2/3页)

“出去!”他粗暴地喊道。他们就出去了。

他起初前后左右,大步子走来走去,手指还夹着打开的书,眼睛东转西转,出气困难,脸颊肿胀,好像中了风的样子。后来,他一直走到学徒面前才站住,叉着胳膊说:

“怎么样样坏事都有你一份呀,小坏蛋?……小心,你已经要滑下坡去了!你难道没有想想,这本坏书会落到我的孩子手里,在他们头脑里生根发芽,玷污阿达莉纯洁的心灵,使拿破仑腐化堕落!他己经要长大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们没有看到这本书吗?你敢不敢保证……”

“不过,先生,”艾玛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话要对我讲……?”

“的确,夫人……你的公公死了!”

确实,老包法利离开餐桌时突然中风,刚刚在前天去世了:夏尔过分担心艾玛多情善感,求奥默先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宛转地告诉她。

奥默也考虑过怎样遣辞造句,怎样说得宛转曲折,彬彬有礼,节奏分明;这将是一篇小心慎重、转弯抹角、精巧细致、温存体贴的杰作;但一生气,他就把修辞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艾玛知道听不到详细的情况,就离开了药房,因为奥默先生又口若悬河似地说起来了。不过他现在消了气,一面拿他的伯希腊小帽当扇子用,一面像个长辈一样唠唠叨叨地说:

“我并不是完全不赞成这本书:作者是个医生.书里有些科学方面的东西,一个人知道了也没有坏处;我甚至敢说,一个人也应当知道。不过,晚些时候吧,晚些时候吧!起码也要等到你自己长大成*人,性*格稳定了才行呀!”

夏尔在等艾玛,一听见门环响,就伸出胳膊走上前去,用含着眼泪的声音对她说:

“啊!我亲爱的……”

他温存地低下头来吻她。但一碰到他的嘴唇,她就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于是用颤抖的手摸自己的脸。

同时,她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把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上谈到父亲去世的事,但是一点也没有假装多情。她只是惋惜他到死也没有接受宗教的拯救,就倒在杜德镇上一家咖啡馆门口,他刚同几个旧日的战友在里面举行了一次爱国聚餐。

艾玛把信还给他;后来吃晚餐的时候,她也学世故了,装做吃不下去。但是他一定要勉强她吃,她也就硬着头皮吃起来,而夏尔坐在她对面,反倒一动不动,显得心情沉重。

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眼里充满了忧伤,看的时间也长。有一次他叹了一口气:

“我真想再见他一面!”

她没有说话。最后,她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了,就问道: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八岁!”

“啊!”

话就到此为止。

一刻钟后,他又说了一句:“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怎么办?”

她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看见她沉默寡言,夏尔以为她还在难过,就约束自己不再说下去,以免触动她多愁善感的心。于是,他把自己的痛苦摆在一边,问道:

“你昨天玩得好吗?”

“很好。”

餐桌的桌布撤掉了,包法利没有起来离开餐桌。艾玛也没有;她看着他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这个场面单调无味,她内心对他的怜悯也就越来越少了。她觉得他是个小人物,没本事,不中用。总而言之,在各方面都是个可怜虫。怎么摆脱他呢,这一晚可真长呵!仿佛有股鸦片烟味使她麻木不仁了。

他们听见门廊里有干巴巴的木棍拄地板的响声。那是伊波利特送太太的行礼来了。

要把行李放下,他吃力用他的假腿在地上画了一个十四分之一的圆圈。

“他已经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心里想,同时看着这个红头发的可怜人汗如雨下。

包法利有钱包底下摸出零钱,而对着他自己的无能造成的牺牲品,他既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也忘记了失败的耻辱。

“啊!你这把花真好看!”他瞧着壁炉上莱昂送的蝴蝶花说。

“是啊,”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刚买的……一个讨钱的女人卖的。”

夏尔拿起蝴蝶花来,温存体贴地闻了一闻,仿佛花香能使哭红了的眼晴舒服一点似的。但她赶快把花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放在一个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奶奶来了。她同儿子哭了很久。艾玛借口有事走了。

过了一天,大家该在一起谈谈办丧事了。婆媳二人带了女红盒子,三人一同坐在水边的花棚底下。

夏尔在想他的父亲.他本来以为他们只是一般的父子关系,不料父子之情这样深长,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包法利奶奶也想念她的丈夫,过去讨厌的日子,现在却变成值得留恋的了。一切怨恨都已烟消云散,长年累月的养成习惯,使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怀念;有时她一针刺下去,一大颗眼泪却顺着鼻梁流下来,流到半路又停住了。

艾玛却在思念莱昂,不到四十八小时以前,只有他们两人待在一起,远离尘世,沉醉在爱情中,对看半天也看不够。她要尽力抓住那一去不复返的一天,回忆那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细微末节。可是婆婆和丈夫就在眼前,真是碍事。她本想不听不看,以免打扰自己对爱情的回忆。但是不管怎样,在外部感觉的压力之下她内心的沉思默想,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在拆一件袍子的衬里,拆得碎布到处都是,包法利奶奶没有抬头,只听见她手里的剪刀嗄嗒响,夏尔脚上穿一双粗布条编织的拖鞋,身上穿一件棕色*旧外套,当作室内的便服用,两只手插在衣袋里,也不开腔;贝尔特在他们身边,系了一条白色*的小围裙,拿着一把小铲子,把小路上的沙子刮平。

他们忽然看见布匹商人勒合先生从栅栏门走进来了。

碰到这种“丧葬大事”,他就自动来帮忙。艾玛回答说是不必费心。商人却不肯罢休。

“对不起,”他说,“我想和你个别交谈交谈。”然后,他就放低声音说:“我要谈的事……你知道?”

夏尔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啊!对……当然。”他慌慌张张地转身对妻子说:

“你能不能……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