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九节(第2/3页)

在旁边的草地上,在冷杉树之间,褐色*的光线在温暖的空气中流动。橙黄|色*的土地像烟草的碎屑,埋没了脚步声;马走过的时候,用铁蹄踢开落在面前的松果。

罗多夫和艾玛就这样沿着树林边上走。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以免和他四目相视,但是那时她就只看得见一排一排冷杉的树干,连绵不断,看得她有点头昏眼花。马喘气了。马鞍的皮子也咯啦作响。

他们走进树林的时候,太陽出来了。

“上帝保佑我们!”罗多夫说。

“你相信吗!”她说。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他接着说。

他用舌头发出咯啦的响声。两匹马又跑起来了。

路边有些长长的羊齿草,老是缠住艾玛的脚镫。罗多夫在马上歪着身子,一根一根地把草拉掉。有时为了拨开树枝,他跑到她身边来,艾玛感到他的膝盖蹭着她的腿。天空变蓝了。树叶动也不动。大片空地上长满了正开花的欧石南;有些地方一片紫色*,有些地方杂树丛生,树叶的颜色*有灰,有褐,有黄。时常听得见荆棘丛中,有翅膀轻轻,卜打的声音,或者是乌鸦在栎树丛中飞起,发出沙哑而和缓的叫声。他们下了马。罗多夫把马拴好。她在前面,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走着。可是她的袍子太长,虽然把后摆撩起,行动还是不便。罗多夫跟在后面,后着黑袍子和黑靴于中间的白袜子,仿佛是看见了她赤裸裸的细皮嫩肉。她站住了。

“我累了,”她说。

“走吧,再走走看!”他答道。“加一把劲!”

再走了百来步,她又站住了。她的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到她的屁股上,从后面看来,她仿佛在天蓝的波涛中游泳。

“我们到底去哪里?”

他不回答。她呼吸急促了。罗多夫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咬住嘴唇上的胡子。

他们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小树已经砍掉了。他们坐在一棵砍倒了的树干上,罗多夫开始对她谈情说爱了。他先怕恭维话会吓坏她。他就显出平静、严肃、忧郁的样子。

艾玛低着头听他说,一面还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碎木屑。

但是一听见:

“难道我们的命运不是共同的?”

“不是!”她答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然后,她用多情的、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几分钟,激动地说道:

“啊!好了,不要再说了……马在哪里?回去吧。”

他做了一个生气而又苦恼的手势,她却重复说:

“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于是他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瞪着眼睛,咬紧牙齿,伸出两只胳膊,向她走来。

她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叫我害怕!你叫我难过!走吧!”

“既然这样,”他回答说,脸色*忽然变了。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温存体贴,畏畏缩缩,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同往回走。他说: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你恐怕是误会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圣母在神位上,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妹妹,做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她软弱无力地要挣开。他就这样边走边搂着她。

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

“再待一会儿!”罗多夫说。“不要走!待一会儿!”

他带她往前走,走到一个水塘旁边,浮萍在水上铺开了一片绿茵。残败的荷花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间。听到他们在草上的脚步声,青蛙就跳进水里,藏起来了。

“我该死,我该死,”她说。“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听你的话!”

“怎么了?……艾玛!艾玛!”

“唉!罗多夫!……”少妇把身子偎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

她的袍子紧紧贴住他的丝绒衣服。她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

黄昏的暝色*降落了;天边的夕陽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叶,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到处一片寂静,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汹涌的河流。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声。她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溶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罗多夫却叼着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

他们走原路回荣镇去。他们在泥地里又看见了并排的马蹄印同样的小树丛,以及在草地上同样的石子。他们周围的—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对她来说,却仿佛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化。

罗多夫只时不时地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来,吻上一吻。

她骑在马上很漂亮。她挺直了细长的腰身,膝盖靠着马鬃毛弯了下去,新鲜的空气和夕陽的晚照,使她的脸色*更加红润。

一走上荣镇的石板地,她就调动马头,左旋右转。大家都在窗口看她。

晚餐时,她的丈夫觉得她的气色*很好;但问她玩得怎么样,她却装作没有听见,只把胳膊肘拄在盘子旁边,在两根点着的蜡烛之间。

“艾玛!”他叫她。

“什么事?”

“你听,我今天下午到亚力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母马,虽然老了,还很好看,只是膝盖受过一点伤。我想,只要花上百把个金币,就可以买下来……”

他又补充说:

“一想到你会喜欢的,我就要下来了……我就买了下来……我干得怎么样?你说?”

她点点头,表示干得不错。

然后,过了刻把钟。

“你今晚出去吗?”她问道。

“出去。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问问。”

她把夏尔打发走后,就上楼来,关了房门。开始,她有点神情恍惚,又看见了树林,小路,小沟,罗多夫,还感到他双臂的搂抱,听见树叶哆嗦,灯心草呼呼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