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二(第5/7页)



从这里看来,我应该说你把革命分析作下列情绪的连锁:热情——寂寞——忿恨——破坏——毁灭——建设,是错误的了。一个真实的革命者是不会感觉到寂寞的。他的出发点是爱,而不是恨。当一个年轻人的胸膛里充满着爱的时候,那热情会使他有勇气贡献一切。倘使用法国哲学家居友的话来解释,这就是生命在身体内满溢了,必须拿它来放散。每个人都有着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超过于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所以应该拿它们来为别人消耗。我自己也有过一点点经验:在十五岁的时候,我也曾有过那"立誓献身的一瞬间"。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孤独,也并没有忿恨。

我有的只是一个思想:把我的多余的精力用来为同类争取幸福。

破坏和建设并不是可分离的东西。在这中间更不应该加上一个"毁灭"。在《雨》里面吴仁民相信着巴枯宁的话:"破坏的激情就是建设的激情。"但这句话的意义是比吴仁民所理解的更深。我要说这两个名词简直是一个意义,单独用起来都不完全。热情里就含着这两样东西。而且当热情充满在一个人的身体内的时候,他的建设(或者说创造)的欲求更强过破坏的欲求。

但热情并不能够完成一切。倘使没有什么东西来指导它,辅助它,那么它就会像火花一般零碎地爆发出来而落在湿地上灭了,热情常常这样地把人毁掉。我不知写过若干封信劝告朋友,说:热情固然可贵,但是一味地放任热情让它随时随地零碎地消耗,结果只有毁掉自己。这样的热情也许像一座火山,爆发以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死。它毁了别的东西,也毁了自己。

于是信仰来了。信仰并不拘束热情,反而加强它,但更重要的是:信仰还指导它。信仰给热情开通了一条路,让它缓缓地流去,不会堵塞,也不会泛滥。由《雾》而》《雨》,由《雨》而《电》,信仰带着热情舒畅地流入大海。海景在《电》里面出现。《电》是结论,所以《电》和《雨》和《雾》都不同,就如海洋与溪流相异。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跟着一道溪流缓缓地流入江河。但是站在无涯的海洋前面你就只能够看见掀天的白浪。你能说你的眼睛跟得上海水吗?

进了《电》里面,朋友,连你的眼睛也花了。你就说《电》紊乱,这是不公平的。朋友,你坐在书斋里面左边望望福楼拜,右边望望左拉和乔治·桑。要是你抬起头突然看见巴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一定会张皇失措。你的冷静和客观都失了效用。你准备赤手空拳迎上去,但是你的拳头会打到空处。你不会看清楚这个古怪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从前就没有过。《电》迷了你的眼睛。因为福楼拜,左拉,乔治·桑就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朋友,这句话会给你抓装错儿"了。但是请慢点,我的话里并不含有骄傲的成分。我只是说:我们现在生活里的一切,他们在那个时候连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死了,你可以把他们的尸首搬来搬去,随意地解剖。但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活人,你就得另想办法。你以为抓住了我,可是我一举脚就溜了几千里,你连我跑到什么地方也不会知道。你"俏皮地"说读者的眼睛追不上我的笔,然而你忘记了你的眼睛是追不上我的脚的。我的脚要拖起你的眼睛跑,把你的眼睛也弄得疲倦了。所以你发出了怨言:紊乱。

你以为我"真正可以说: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文章还要把别人也带进生活里去。你进到生活里,你太陌生,你的第一个印象一定是紊乱。因为实际生活并不像小说里安排得那样地好。你既然承认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你要得跟着我去"生活",你不应该只做一个旁观者。

你在书斋里读了《电》,你好像在电影上看见印地安人举行祭仪,跟你的确隔得太远,太远了。而且你责备《电》紊乱,你想不到那部小说怎样地被人宰割了几次,你所看见的已经是残废的肢体了。

然而甚至这个残废的肢体也可以告诉人《电》是《爱情的三部曲》的顶点,到了《电》里面,热情才有了归结。在《雾》里似乎刚下了种子,在《雨》里"信仰"发了芽,然后电光一闪,"信仰"就开花了。到了《电》,我们才看见信仰怎样支配着一切,拯救着一切。倘使我们要作这个旅行,我们就不能不拉住两个人做同伴:吴仁民和李佩珠。只有这两个人是经历了那三个时期而存在的。而且他们还要继续地活下去。

在《雾》里面李佩珠没有露过脸,但是人提起她,就说她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在《雨》里面她开始感到生活力过多准备拿它来为别人放散。她不仅知道爱情只是一时陶醉,从事业上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慰,她还想到F地去做实际的工作。于是幕一开,两年半以后的李佩珠便以一个使人不能相信的新的姿态走出来,使得吴仁民也吃惊了。她不仅得到F地的青年朋友的爱护,连吴仁民也热烈地爱着她。

她虽然幼稚,但是她幼稚得可爱。看起来她是一个平凡的人。

也许有人会像你那样把她当作领袖(你"几乎要说两位领袖携手前行",幸亏你用了"几乎"二字,否则你不觉得肉麻吗?),但是我把《电》的原稿翻来复去地细看几次,我把李佩珠当作活的朋友看待,好像我就在她的身边跟着她跑来跑去,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女子。然而我相信她如果说一句话或做一个手势叫我去为理想交出生命,我也会欢喜得如同去赴盛筵。似乎曾经有人用过和这类似的话批评苏非亚·别罗夫斯卡雅。可见真正的伟大和平凡就只隔了一步。你虽然聪明绝顶,但是遇到这样的女子,你要用你的尺度去衡量她的感情,你就会碰壁。事实上你那所谓情绪的连锁已经被她完全打碎了。

《雾》中的吴仁民正陷溺在个人的哀愁里,我用了"哀愁"这个字眼,因为他的痛苦是缓慢的,零碎的,个人的。那时候的吴仁民平凡得叫人就不觉得他存在。然而打击来了。死终于带走了他那个病弱的妻子。那个消磨他的热情的东西——"爱"去了。热情重新聚拢来(记住他是一个强健的男子)。他的心境失去了平衡。朋友们不能够了解他,他又缺乏一个坚强的信仰来指导他(自然他有信仰,但是不够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