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4章(第5/6页)



秦蕴玉的嘴厉害。她和周如水虽是初见,却很大方地对他发出不少的问话。但同时她又不使别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像就在房里每个人的脸上不断地轮流转动一般,使每个人都觉得她在对他说话。有她这个人在这里,房里就显得十分热闹了。她和周如水谈得最多。她问他关于日本的风俗人情,又问起日本文坛的现状以及他对于日本作家的意见,因为她是研究文学的。周如水自然详细地一一回答了她。他并且趁这个机会把他所崇拜的童话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赞扬了一番。但是她对于这位作家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引起她的注意的还是那位以《放浪记》出名的青年大作家。于是周如水又从箱子里取出那个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给她看。同时周如水又简略地叙述从下女变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叙述他和她的会见,并且提起她在书中说过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这些话果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给秦蕴玉唤起一种渴望,这渴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她觉得心里有点空虚似的。

"在中国,生活太沉闷了,"秦蕴玉自语似地低声叹息说。

"其实活在世界上就不见得不沉闷,"陈真嘲笑地说。

"为什么?"秦蕴玉忽然掉过头看陈真,她的锋利而活动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脸上闪动,逼着他答话。

"因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国一样,"陈真避开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这是偏见,我不赞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马上起劲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见人就称赞日本的一切。

"那么你问问仁民,他也在东京、京都两处住过几年。难道他也有偏见?"陈真抢着争辩道,但是他并没有动气,脸上还留着笑容。

吴仁民正要开口,却被秦蕴玉抢先对陈真说了:"陈先生,你一个人是例外。读你的文章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会有什么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时候我也很高兴,"陈真平静地,甚至带了嘲弄的口气说。

"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秦蕴玉努了嘴答道。

"这就怪了,密斯秦,为什么你会不相信?为什么又不可能呢?"陈真笑起来,他对于她的故意追逼的问话倒感着兴味了。他平日最讨厌沉闷的谈话,却喜欢热烈的辩论,即使是强辩,他也不怕。

"因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读过。我知道你是拿忧郁来培养自己的。你那股阴郁气真叫人害怕。"秦蕴玉侧着头,用清朗而缓慢的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你不要读它们就好了,"陈真依旧淡淡地说,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这段话扰乱了。忧郁开始从他的心底升上来。他努力压制它,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心境的变化。他甚至挑战似地加了一句:"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读过。"

秦蕴玉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张若兰在旁边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把身子靠近秦蕴玉,轻轻地在秦蕴玉的肘上一触。秦蕴玉略略回头看了她一眼。

"陈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里去看。你的书我本本都有,而且读得很仔细。你不相信,可以问她。"秦蕴玉说,她带笑地指着张若兰。

张若兰本来希望她换一个话题来说,但是到了这时候却不得不开口了:"是的,陈先生,她说的确实是真话。我还借过几本来读过。"

陈真说不出话来。他有点窘,心里想:三女性中的两个在一起,说出话来都差不多。吴仁民和周如水在旁边看见他的窘相,不觉感兴趣地笑了起来。

张若兰在秦蕴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秦蕴玉回头微微一笑,然后掉头去看陈真。她稍微侧着头,两只亮眼睛就在他的脸上转动。她也跟着他们在笑,用手巾掩了口,整个身子因为笑而微微地颤动。

陈真的眼光透过眼镜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扫了一下,心里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诱人。"但是他马上又把眼光掉开,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房间价目表,不再想她了。

"陈先生,我觉得你的每本书里面都充满着追求爱的呼号,不管你说这是人类爱也好,什么也好。总之你也是需要爱的。我想,你与其拿忧郁来培养自己,不如在爱情里去求安慰。剑虹先生也说你故意过着很苦的生活,其实是不必要的。你为什么不去追求爱情?为什么要这样地自苦?陈先生,你为什么不找个爱人组织一个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你。……"秦蕴玉对陈真说。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吴仁民打断了:"密斯秦,算了吧,你对他说这些话,就等于对牛弹琴。我们刚才还劝过他。他连生命都不要,还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女人?他这个人好像是一副机器,只知道整天转动,转动……"陈真沉默着,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的心开始在痛了。

秦蕴玉依旧侧头看陈真,一面回答吴仁民道:"我不相信陈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说《放浪记》的作者写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吗?这句话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爱情。不是我们故意挖苦男人:每一个女人总有许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纠缠她,不管她爱不爱他。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她说了又抿嘴笑起来。

陈真的心依旧是很平静的,他微笑地望着她,并不注意她的话。他知道她的话是有根据的。他记得剑虹告诉过他:她在学校里受过许多同学的追逐和包围,她每天总要接到几封不认识的景慕者的情书。她现在成为这样的女子,和这种环境也有点关系。所以他对于她的过度的大方和活泼,完全了解,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心里暗想:"如果你要来试试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么你就找错了对象了。"

周如水不能够忍耐了,便跟秦蕴玉争辩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坏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里有什么话,口里总得说出来,听了不合意的话总要争辩几句,不管和他说话的是什么人。秦蕴玉的嘴也是不肯让人的,不过她的战略比周如水的厉害。她说几句正经话,总要夹一两句玩笑的话在里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又使他发笑了。这其间吴仁民和张若兰也各自发表他们的意见,来缓和这场争辩。陈真不再同秦蕴玉争论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