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第5/7页)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不名。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余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

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弈秋。弈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马廷鸾云:

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叶梦鼎云:

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日游湖,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

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个悲?

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

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堪笑当时众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

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船头送客,偶见明月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

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

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颠死数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

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