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像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像感到比刚才所说的更加深刻的一点什麽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个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后,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的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像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的说,松开了手。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像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麽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麽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彷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横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这时候,老者的乾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像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彷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然后,坐在原位,低下头去,彷佛非常疲倦。「哎!」老者像是乐,又像是哭,向大家点着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着,他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我去,您坐下!」那个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小马儿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麽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子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乾,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像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麽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后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还饶点劈柴?」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跶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劳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出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