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5/6页)

“俄罗斯士兵和军官在车臣被俘虏以后,士兵都要被斩首,军官却被放掉:‘你走出去,也就疯了!’我还看过一些录像,俄罗斯俘虏被囚禁在地下室,他们会切掉俘虏的耳朵和手指……畜生!”

“我要去车臣!我需要钱来办婚礼。我想结婚。那是个漂亮姑娘,她不会等我太久……”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曾一起在部队服役。他住在格罗兹尼,邻居是车臣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车臣朋友对他说:‘我求你,快搬走吧!’‘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人很快就要来杀你们了。’他们只好搬出那个两居室公寓,现在住在萨拉托夫的集体宿舍里。不许他们带走任何东西:‘就让俄罗斯给你们全都买新的吧,这些都是我们的了!’车臣人大喊。”

“俄罗斯跪倒在地,但是并没有被打败。我们是俄罗斯爱国者!必须向祖国效忠!有一个笑话:士兵和军官同志们,如果你们在车臣表现良好,祖国将把你送到南斯拉夫‘休假’[3]。要去欧洲……他妈的!”

儿子一再忍耐,又忍耐,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开始斥责我说:“妈妈,除了中风,你是什么都做不到的。”他把我送进了疗养院。可以说我还拼了老命大吵大闹了一番。在疗养院里,我结识了一个好女人,她的女儿死于流产,我们相拥而泣,成了好朋友。最近我打电话给她,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知道她是忧郁而死…………我为什么没有死?死亡会使我感到幸福,但我没死。(流泪)

从疗养院回来后,我妈妈的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孩子,你会被送进监狱的。他们不会让你查到真相的。”发生什么事情了?原来……我刚刚离开家去疗养院时,警察就给她打来了电话:“二十四小时内这个人要出现在小屋子里,届时不到,将予以惩处……拘留十五天……”妈妈本来就是个被恐吓坏了的人,我们那儿的人全都被恐吓坏了。偏偏我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不仅如此,他们还来盘问我的邻居,问我们是什么人,平时都干什么,还调查关于奥列西雅的事:是不是有人看到过她喝醉?或者吸食毒品……还向诊所要我们的医疗卡,要检查我们家有没有人在精神病院登记过。我的精神受到了极大侮辱!我愤怒了!我拿起电话报警:“有人在威胁我妈妈……,你们有什么问题非要骚扰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不可?”过了一天,他们给我发了一份传票,算是了结此事:“请至此处接受调查,某某某调查员……”妈妈泪流满面:“他们要抓你去坐牢了。”我有什么好怕的?呸!应该让斯大林从坟墓中复活!我希望他从坟墓中爬起来!这是我的祈祷……他随便就可以把我们现在这些当官的铐起来拉去枪毙。轻而易举!我不会可怜他们。我想看到他们痛哭流涕的可怜相!(哭泣)我来到一间小屋子,那个调查员叫费丁。我站在门口尖刻地问他:“您想拿我怎么样?把我的女儿装进了湿棺材还不够吗?”“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还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吗?在这里,要提问的是我们……”起初,他是一个人,后来把奥列西雅的领导克里姆金也找来了。我终于见到他了!他一进门,我就上前质问:“是谁杀了我的女儿?告诉我真相。”“您的女儿是个傻瓜,她疯了!”啊,我不能听这种话!绝不能……我全身热血都涌了上来……他一边大叫还一边跺着脚。这下可好!他们激怒了我,逼得我像猫一般尖叫着扑上去抓他们。就是说我疯了,反正我女儿也疯了。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我闭嘴,呜呜呜……

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会寻找真相。我不怕任何人!我可不是擦地板的破布,也不是小虫子,你又不可能把我关回到小盒子里。你们是用潮湿的棺材把女儿送回给我的……

有一次我乘坐郊区电气火车,对面坐着一个男人:“哦,大妈,我们一起乘车?让我们认识一下吧……”他自我介绍说,“我以前是官员、独立企业家、苹果党员,现在是失业者。”我总是在别人没有问什么之前,就自我介绍了:“我有个女儿死在车臣,是个下士警员……”他说:“都告诉我吧……”我已经给人讲过很多次了,现在又讲给他听。(沉默)听过之后,他开始说起他自己……

“我也去过车臣。回来后,我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不能再把自己塞进这个框架中了。他们不愿意给我工作:‘啊,啊,啊……是车臣回来的啊?’我不愿意和其他人往来,其他人都令我恶心。只有见到在车臣打过仗的,才感觉到兄弟一般……

“一位车臣老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满车的退伍军人。他一边看一边想这些正常的俄罗斯小伙子,都是刚刚才当过冲锋枪手、机枪手、狙击手的人……我们身上穿着新夹克衫和牛仔裤。都是怎么买的?因为在车臣赚到了钱。工作是什么?就是打仗、射击,那儿还有儿童和美女。但是只要拿走士兵的武器,他们马上就成了平民,成为拖拉机手、公交车司机、大学生……

“我们生活在铁丝网里面,周围都是瞭望哨和雷区,那是一个紧紧封闭的世界。一个禁区。不能出去,否则会被打死。侵略者必死!所有人都喝酒,都喝到畜生一般。一天又一天,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房屋,看到东西怎样被拉走,人们怎么被杀死。你的内心会突然产生一种快感!它不断在扩展,只要你有能力,就可以让自己得到很多……你,只是一个醉醺醺的畜生,手上握有武器。在你的头脑里,其实只有一颗精子。

“这是刽子手的工作,我们在为黑手党卖命,他们却还没有给我们报酬。他们欺骗了我们。我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大街上杀人,而是在战争中杀人。我看到过一个被这些野狗强奸过的俄罗斯姑娘。他们用燃烧的香烟烧她的乳房,就是为了听她更凄惨的呻吟……

“带回了钱,和朋友一起喝伏特加,买了一辆二手‘梅赛德斯’……”

(已经不擦眼泪)这就是我的奥列西雅曾经待过的地方,她去过的地方……这场肮脏的战争……它曾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却就在我家里。两年来,我敲过很多门,去过各级机关。我写信给检察院,从地区的到州的检察院,一直到联邦总检察长……(指给我看一摞信函)这是我收到的回执——回执都堆成山了!“根据您女儿死亡的事实,我们通知您……”所有人都在说谎:说她死于11月13日,事实上是11日;她的血型是A,却写成了AB;时而说她穿军装,时而说她穿便装;弹孔明明是在左侧太阳穴附近,他们写的却是在右侧……我还写了请愿信给我们地区的国家杜马议员,我曾经选过他,为他投过一票。我相信我们的政府!我去过他的接待处。当我站在国家杜马大厦第一层,我的一双眼睛好像拳头一样有力!我看到了一个装饰品摊位:镶有钻石的金戒指,黄金和白银复活节彩蛋,还有项链吊坠……我一辈子也赚不够钱买一颗最小的钻石和一枚小小的戒指……我们的议员们,人民的代表们,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我和妈妈只有诚实工作换来的一摞奖状,他们却有俄罗斯天然气公司的股票。我们只有一些纸,他们却有大把钞票。(愤怒地沉默)我徒劳无功地去找他们,在那里多次枉然痛哭……还是把斯大林找回来吧,人们期待斯大林!他们夺走了我的女儿,只运回一口棺材,一口湿棺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母亲说几句话……(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