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残酷的火焰与高尚的救赎(第6/8页)

——我记得,有天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声音……那是大批残废军人坐在自制的平板车上成群结队地四处游荡,把桥上的鹅卵石路面轧得震天价响。他们都住在地下室或半地下室里。他们喝醉后就躺在排水沟边,到处乞讨,用军功章换伏特加。他们请求排队领食品的人:“给我买一个面包吧。”排队的都是一些身心疲惫的女人:“你还活着呢,我的那位都已经躺在坟墓里了。”说着就把他们轰走。当生活有所改善了,人们就开始鄙视残废军人。没有人愿意回忆战争。大家开始忙碌于日常生活,而不是战争。后来有一天,这些聚众的残废军人都被押送到城外去了。警察抓住他们,像扔猪崽一样扔到汽车上。他们就大声骂娘,像猪崽一样尖叫……

——我们市里有一座荣军院,里面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有军功章。上面允许他们住到居民家里去,这是政府的决定。周围的女人们早就渴望男人的爱抚了,纷纷赶去接他们:有的推着独轮车,还有的推着童车。女人们都希望家里有些男人的气味,希望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面挂着男人衣衫,所以她们很快就把男人都抢回家去了。但是这些人不是玩具,这也不是在拍电影。你试试和这种男人相爱一下吧。他们很凶恶,容易受伤害,他们知道女人会背叛他们。

——这就是胜利的日子……

一个女人的故事

我来讲讲我的爱情……德国人是坐着好大的汽车来到我们村的,我们只看到高高的头盔在闪闪发光。他们都很年轻和善,和姑娘们打情骂俏。最初他们什么都要付钱,比如买母鸡、买鸡蛋。我说的这些都没有人相信。但绝对真实!他们全都付德国马克……战争对我有什么影响?我当时正在恋爱呢!一天到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什么时候能看到他?他经常来看我,坐在长凳上,笑盈盈地默默看着我。“你笑什么啊?”“我喜欢这样……”战争爆发之前,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他的父亲死于肺结核,作为富农的祖父被没收土地和财产,全家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很小,妈妈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女孩”,并且教给他,如果有人来抓他们,就往火车站跑,搭上火车离开。伊万是他的名字,他叫我“我的小柳芭”,就是这样……没有福星高照,没有幸运降临。德国人浩浩荡荡地来了,他的爷爷不久也回来了,当然,是带着满腔仇恨回来的。爷爷只身一人返回家乡,他把全家人都埋葬在异地了。他讲述了如何被押送着蹚过西伯利亚的河流,如何被抛在黑暗的原始森林中。二三十人只发给一把钢锯和一把斧头。他们吃树叶,啃树皮……爷爷痛恨共产党!痛恨列宁和斯大林!回乡后第一天,他就开始复仇。他指给德国人看:这个人是共产党,还有那个,这些男人就被抓走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战争……

我们在河边一起洗刷马匹。阳光明媚!我们一起晒干草,我特别喜欢干草的香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果没有爱情,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直到有了爱,生活不再平淡无奇。我做过一个预言性的梦……我们家附近有一条小河,我梦见我淹没在小河中,河底的潜流把我吸了下去,我沉到了水底。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人把我托了起来,推到河面上,但我又不知为何没有穿衣服。我就这样游到岸边。事情发生在夜里,我上岸时已经是上午了。岸边站着很多人,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而我是光着身子从水里出来的,赤身裸体……

村里有个人家里有个留声机。年轻人常常聚在他家唱歌跳舞,猜测谁和谁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按照圣经诗篇猜,燃烧树脂,数菜豆……姑娘要独自举着燃烧的树脂进入森林,寻找一棵老松树,小树是不行的,小树的年轮不够,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这都是真的……我到现在还很相信这个方法,一分为二地数菜豆,从奇数偶数中算命也是有用的。那年我十八岁,再回到那个话题。当然,书里都不会写,在德国人的占领下,我们的生活确实是比苏联好。德国人开放了教堂,解散了集体农庄,分配了土地——每人两公顷,两家共用一辆马车,还建立了稳固的税收:秋天我们上缴玉米、豌豆、土豆,每户还要上缴一头公猪。上缴之后,其余都归自己。人人都很满意。在苏联政权时期我们很苦。生产队长在一个笔记本上画杠杠计算劳动日,秋天按照劳动日分配,啥都得不到!现在我们既有肉又有油,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人们更高兴的是有了自由。就这样开始了德国式的管理……不把马喂好,就要挨一顿马鞭子暴打,不把院子周围扫干净,也会受罚……我记得当地人的对话:我们已经习惯了共产党,我们将要习惯德国人。我们学会了德国的生活方式。那时就是这样,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但是每到夜里,大家都害怕“森林人”不请自来的造访。有一次就来过我们家:一个人拿着斧头,另一个人拿着干草叉:“大妈,请给些黄油吧,再给些酒。不要出声。”我讲给你听的,都是真事,不是他们在书里写的那种。起初我们确实不喜欢游击队……

我们定下了婚礼日期,在收获节[4]之后。结束了田里的劳作后,女人会把最后一捆庄稼用鲜花缠绕起来……(沉默)记忆力会减退,但灵魂会记住一切……那天午后开始下雨,每个人都跑着去避雨。妈妈回到家,长叹一声:“上帝啊!我的天啊!你的伊万加入了警察部队。你要成为警察的妻子了。”“我不愿意啊!”我和妈妈两人一起痛哭起来。晚上,伊万到我家来了,坐在那儿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伊万,我亲爱的,你怎么不为我们想想啊?”“小柳芭,我的小柳芭……”这都是他爷爷强迫他的。这个老鬼头!他威胁伊万说:“你要是不当警察,他们就把你送到德国去。你就看不到你的小柳芭了!忘了她算了!”他爷爷一直梦想让他娶个德国女人做媳妇……德国人反复放映介绍德国的电影,展示那边的生活有多好。许多女孩和男孩都相信了,离开家乡去了德国。临行前还组织了庆祝活动,有铜管乐队奏乐。给他们穿上皮鞋,送上火车……(她从包里取出药片)我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治疗已经没用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沉默)我希望我的爱能留下来。我终将不在人世,但愿人们会读到我的故事。

虽然周围就是战争,但我们很幸福。婚后过了一年夫妻恩爱的时光,然后我怀孕了。我们家离火车站很近,经常有德国军列开往前线,德国士兵都是年轻人,开朗快乐,经常高歌。他们看到我就喊:“姑娘!我的小姑娘!”冲我们笑。渐渐地,经过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上年纪的越来越多。德国兵们曾经很快乐,但是越来越沮丧,后来就没有快乐了,因为苏联军队开始接连取胜。我问丈夫:“伊万,我们会怎样?”他回答说:“我手上没有沾过血,也从来没有打死过一个人。”(沉默)我的孩子对此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也许,在最后时刻,在临死之前,我会说一件事:爱情,它是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