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5/7页)

孙子讲的政治笑话:

在一个火车站里,挤着好几百人。一个穿着皮衣的人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谁。可找到了!他走到另外一个穿着皮衣的人跟前:“同志,你是党员还是群众?”“我是党员。”“那么请你告诉我,这里有公共厕所吗?”

东西全收走了:腰带、围巾,连皮鞋上的鞋带都抽走了,凡是能够用来自杀的都收走了。但是如果想自杀还是可能的。我有过这个想法,对,是有过……用裤子或者内裤松紧带都可以。他们用沙袋击打我的肚子,肚子里的东西都出来了,就像虫子一样。还把我挂在钩子上。简直就和中世纪一样!打得你全身流血,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了。到处都出血,要忍受痛苦,还有羞辱!还不如死来得简单……(停顿)在监狱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志,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党员。他在专科学校教书。全都是熟人……在小圈子里聊天,有人大声读《真理报》,上面有一条消息:中央政治局听取关于母马受精问题的报告。他就拿起报纸开了个玩笑说,现在党中央没有别的事情,只有处理母马受精。他白天说了这番话,晚上就被抓走了。他们用门夹他的手指头,手指就像铅笔一样被夹断了。拷打者们日夜都戴着防毒面罩。(沉默)

我不明白今天怎么说起这些事情……简直是太野蛮,太侮辱人格了。你就像是一块肉,躺在粪便中……维尔霍夫采夫遇到的一个调查员是虐待狂。这些人以前也都不是虐待狂,但是上级给他们下达了任务指标,有个揪出敌人的计划,每月每年都有额度。调查员们也轮班工作,喝茶,给家里打电话,和女医生调情。当他们把人打得昏死过去时,就要找医务人员来帮忙。他们要值班,要轮班……但是我们的整个人生都被毁了。这些坏东西……负责我案子的调查员以前是个中学校长,他劝说我:“您真是个天真的人。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打死你,然后做一个现场,说是你企图逃跑。您知道,高尔基说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可是我不是敌人。”“您要明白,我们不怕的就是悔过的人和被打坏的人。”我于是和他讨论起这个主题来……第二个调查员是一个军官,我感觉他是懒得填写那么多张纸——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写着什么。有一次他给我一支香烟。人们坐牢时间太久,几个月后,刽子手和受害者之间也建立了一些人情的联系……对,不应该叫人情,但是确实是某种关系。可是一种事并不能抵消另一种事。“您还是签字吧。”我在看审讯记录时他们总是说。我就回答:“我并没有说过这些啊。”他们就打我,拼命地毒打。后来也都是自己人枪毙自己人,或者是送到集中营。

一天早上,牢房门开了。看守说:“出来!”我当时只穿了一件衬衫,想穿上外衣。“不用了!”他们把我押送到一个地下室,那里已经有一个调查员拿着一张纸在等我:“签字吧,签还是不签?”我还是拒绝签。“那好,站到墙边去!”啪地一枪,他们射到我头顶上方,“怎么样?签字吗?”啪地又一枪……就这样连续打了三枪。然后又把我押送回去,像是走迷宫一样……原来监狱里有这么多地下室!我毫不怀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被关押的人看到里面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如果迎面遇上人,看守就喝令:“脸转向墙站着!”可是我已经有经验了,我能够偷偷地看。就这样,我看到了一位红军指挥员训练班的领导,还有我在苏维埃党校学习时的教授……(沉默)我和维尔霍夫采夫说话很坦诚:“他们是罪犯!他们在破坏苏维埃政权。他们要对此负责。”好几次他都是被一个女调查员审讯:“当他们拷问我的时候,她就变得很美丽。你明白吗,她那个时候看上去真美。”真是一个敏感的人。从他口中,我知道了斯大林年轻时候也写诗……(闭上眼睛)我现在常常会惊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那时候上级也有可能会把我送去内务部工作的啊,那我也会去的。因为我身上揣着党证,那本红色小册子。

(门铃响了,进来一个护士给他量血压、打针。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停下来。)

我经常在想:社会主义并没有解决死的问题,没有解决老的问题,也不能解决生命的形而上学意义,把这些都忽略了。只有在宗教中有相关的回答。是的……1937年我就应该有这样谈话的。

您读过亚历山大·别利亚耶夫[20]的《水陆两栖人》那本书吗?书中有一个天才学者想要自己的儿子幸福,就把他变成两栖人。可是儿子很快在大洋里感到孤独苦闷。他喜欢和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地面上,去和人间的姑娘相爱。但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他就死了。父亲却误以为自己探索到了秘密……他就是上帝!而这个故事就是对所有伟大的乌托邦主义者的回答!

理想当然是美好的!可是你们怎么和人类打交道?从古罗马时代到现在,人类都是没有改变的……

(护士出去了。他闭上眼睛。)

稍等一下,我就要讲完了,再坐一个小时吧,我还有时间。我们继续说……我在监狱里边待了不到一年,已经要审判了,准备进入下一个阶段。可是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一直拖着我的案子做什么?我发现他们做事没有任何逻辑,有上千件案子……过了一年,又换了一个新的调查员,他们又重新审我的案子。结果他们把我释放了,取消了对我所有的指控。就是说,我的是个错案。党又相信我了!斯大林真是一个伟大的导演……和之前一样,这次他又收回了“嗜血精灵”,就是人民委员叶若夫。他受到了审判,最后被枪决了。恢复名誉运动开始了,人民松了一口气:斯大林终于知道真相了……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新的流血之前的一个间歇,是一个把戏!但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相信了。我向维尔霍夫采夫告别,他给我看他被轧断的手指头:“我在这里已经十九个月零七天了。谁都不会放我出去的。他们都害怕。”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苏共党员,1941年被枪决,当时德国军队正在逼近这座城市,内务部处决了所有来不及疏散的被关押者。他们释放了流氓罪犯,但是所谓的“政治犯”却都被作为叛徒处决了。德国人进城后打开了监狱的大门,那里面尸体堆成了山。在尸体还没有腐烂之前,德国人把城市居民赶到监狱去参观——看看苏维埃政权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