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第5/7页)

——那天晚上我们从电影院一出来,就看到血泊中躺着一个男人。后背的外衣上还有弹孔。在他旁边站着一个警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杀死的人。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画面。我们那幢楼很大,有二十个出入口。每天早上院子里都有一具尸体,我们都已经不再惊恐了。真正的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开始的,从流血开始的。我以为自己会受到震动,但是并没有。斯大林死后,我们对于流血有了不同的态度。我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杀死自己人的……而大屠杀的牺牲者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被杀死……这些情景都留下来了,存在于我们生活中。我们是在刽子手和受害者中间长大的。两种人住在一起,对于我们来说很正常。就像战争与和平状态之间没有界限一样。我们始终在打仗。打开电视,所有人都在空谈:政治家、商人,还有总统。大家都在说回扣、贿赂、裁员……人的一生,也就是吐一口痰,再用脚蹭去。就像劳改营的犯人那样……

我们为什么不审判斯大林?我来回答你吧:要是审判斯大林,就得审判我们自己的亲属和朋友,那些都是我们最亲近的人。我来说说我的家庭吧……1937年,爸爸被打入劳改营;感谢上帝,他活着回来了,但被监禁了十年。回来后他就是想好好地生活。连他自己都惊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仍旧想好好生活……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绝对不是所有人。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父辈就是这样的人:要么是从劳改营回来,要么是从战场上回来。他们唯一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就是暴力,还有死亡。他们都很少言笑,沉默寡言。就是喝酒,喝酒……最后喝死自己。第二个类型是,那些没有被抓走的人,天天在担心被抓走。这种感觉并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延续好多年,好多年啊!而如果你没有被抓走,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被捕了,而你却没有?是你没有做什么吗?其实他们可以逮捕你,但是也可以把你派到内务人民委员部去工作,要看党的要求,党的命令。虽然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选择,但是许多人都会去做。今天所说的那些刽子手,他们其实也都是平常人,并不可怕……举报爸爸的是我们的邻居,尤拉叔叔。妈妈说,就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那年我七岁。尤拉叔叔常常带着他的孩子和我一起骑马,一起钓鱼,他还帮我家修理栅栏。您瞧,一个刽子手完全是另一种形象——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好人、正常人。爸爸被捕后的几个月,他的弟弟也被抓走了。到了叶利钦时代,他们把爸爸的档案给了我们,其中有几封检举信,一封是奥丽雅阿姨——他的表妹——写的……奥丽雅是一个美丽开朗的女人,歌唱得很好。现在她已经老了,我问她:“奥丽雅阿姨,给我讲讲1937年吧。”“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我在恋爱。”她对我说。……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终究没能回家,他失踪了,消失在监狱还是劳改营,没人知道。虽然很难开口,但我还是问了这个一直折磨我的问题:“奥丽雅阿姨,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在斯大林时代,你在哪里看到过一个诚实的人吗?”(沉默)还有一位巴维尔叔叔,曾在西伯利亚的内务人民委员会部队里服役……您明白,其实不存在化学上那么纯粹的邪恶……不仅斯大林和贝利亚[19],尤拉叔叔和美丽的奥丽雅阿姨也是的……

5月1日。这一天,共产党人都在莫斯科街头举行成千上万人的大游行。首都又“红”了:红旗,红色气球,印有铁锤和镰刀的红色T恤,人们高举列宁和斯大林的画像,斯大林的画像更多。标语上写着:“我们已经看到你们的资本主义进入了坟墓!”“红旗插上克里姆林宫!”普通莫斯科人站立在人行道上,“红军”在车行道上洪流一般涌过。双方总是互相推推搡搡,有时还会打起来。这是警方无力分开的两个莫斯科。而我没有来得及录下我听到的全部……

——把列宁的遗体埋掉吧,不需要任何仪式。

——美国走狗!你们为什么要出卖祖国?

——你们是傻瓜啊,老兄。

——叶利钦和他的匪帮抢劫了我们的一切。喝酒吧!致富吧!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

——他们不敢向人民说实话,说我们正在建设资本主义?所有人都准备拿起武器了,就连我的母亲,一个家庭主妇,准备好了。

——用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坐在刺刀上并不舒服。

——我真想用坦克碾死那些该死的资产阶级!

——共产主义就是犹太人马克思发明出来的……

——能拯救我们的只有一个人:斯大林同志。我们只需要他回来两天时间……他会杀死他们所有人,然后我们就让他离开,继续安息。

——谢谢你,上帝!我向所有的圣人鞠躬。

——斯大林的走狗们!你们手上的血还没凉呢。为什么要杀害沙皇一家,甚至连孩子也不放过?

——伟大的俄罗斯不能没有伟大的斯大林。

——他们毁了人的大脑……

——我是一个普通人。斯大林没有碰过普通百姓。在我们家没人受到伤害,所有工人也都没有受到伤害。领导们的脑袋掉了,老百姓还在安静地生活。

——红色警察!你们很快就会说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劳改营,只有少年先锋队。我的祖父是一位看门人。

——我祖父是矿山测量师。

——我祖父是工程师……

白俄罗斯火车站的集会开始了,人群中时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时而高喊:“乌拉!万岁!光荣!”最后,整个广场爆发出一首歌曲《华沙革命歌》,那是俄罗斯的《马赛曲》。不过歌词是新的:“摆脱自由主义的锁链/抛弃血腥的犯罪政权。”然后,人们把红旗卷起来,一些人匆忙去挤地铁,另一些人到附近卖冰激凌和啤酒的小铺子外排起队来。民间娱乐活动开始了,人们跳舞唱歌,快快乐乐。一个戴着红色纱巾的老年妇女围绕着手风琴手跳起踢踏舞:“我们快乐地起舞/在圣诞树旁/在我们的祖国/我们是那么幸福!/我们快乐地起舞/我们大声地歌唱/我们的歌声/献给斯大林……”在地铁站,几个醉醺醺的人唱着打油诗追上我:“让所有坏事都滚开/让好事情快快来。”

我们必须选择:伟大的历史还是平庸的生活?

啤酒馆里永远闹哄哄,各色人等来此买醉,有教师,有工人,还有大学生和小商贩。大家一边痛饮一边谈哲学。争论同一个话题:俄罗斯的命运,共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