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7页)

「那你就太不应该了!」

桂长林跳起来喊,拳头也伸出来了。王金贞赶快拉他的衣角。屠维岳却仰脸大笑,似乎没有看见一个碗口大小的拳头在他的脸前晃。这拳头离屠维岳的脸半尺左右就自己缩回去了,接着就是一声恨恨的哼。屠维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冷静的脸色,又像吐弃了什麽似的说道:

「咄,你这光棍!那麽简单!你难道不会想想工人们听说薛宝珠得了升赏会发生什麽举动?她们也要不平,群众就会反转来拥护姚金凤。──」

「可是姚金凤已经开除了,还要什麽拥护!」

「长林!慢点说难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先生总要给人家公道?──你们现在应该就去活动,在我面前噜嗦,一点用处也没有。钱葆生的嘴巴,我们要公开的打他一次!你们要信任我是帮你们忙的!──明白了麽?去罢!」

屠维岳说完,就拿起一张纸来,写预定的布告。

此时汽笛叫又响彻了全厂。女工们陆续进厂来了。车间里人声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起来,但这次的潮水却不知不觉走进了屠维岳布置好的那一条路。

吴荪甫从工厂出去就到了银行公会。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总到这里吃午饭,带便和朋友们碰碰头。在愉快的应酬谈笑中,他这顿午饭,照例要花去一小时光景。今天他走进了那华丽的餐室,却是兜头就觉得沉闷。今天和往常不同,没有熟识的笑容和招呼纷然宣布了他的进门。餐室里原也有七八个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几位夹在刀叉的叮当声中谈着天气,谈着战争,甚至于跑狗场和舞女,显出了没有正经事可说,只能这麽信口开河地消磨了吃饭时的光阴。靠窗有三个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种过惯了吃租放债生活的乡下财主的神气满面可掬,却交头接耳的悄悄地商量着什麽。吴荪甫就在这三位的对面相距两个桌子的地点拣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浓的半雨半雾,白茫茫一片,似乎繁华的工业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这餐室的危楼一角。而这餐室里,却又只有没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爷,三位封建的土财主,以及吴荪甫,而这时的吴荪甫却又在三条火线的威胁下。

吴荪甫闷闷地松一口气,就吩咐侍者拿白兰地,发狠似的接连呷了几口。他夹在三条火线中,这是事实;而他既已绞尽心力去对付,也是事实;在胜负未决定的时候去悬想胜后如何进攻罢,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筹划败后如何退守,或准备反攻罢,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许,况且还没知道究竟败到如何程度,则将来的计画也觉无从下手;因此他现在只能姑且喝几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决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头好像有点活泼起来了,至少他的听觉复又异常锐敏;那边交头密语的三位中间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几句很有背景的话便清清楚楚落进了吴荪甫的耳朵:

「到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麽胜仗,是多头方面造谣。你知道赵某人是大户多头,他在那里操纵市场!我就不信他有那样的胃口吃得下!」

说这番话的人,侧面朝着吴荪甫,是狭长的脸,有几茎月牙式的黄须。他的两个同伴暂时都不出声,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着咖啡杯子出神。后来这两位同时发言了,但声音很小又杂乱,只从他们那神气上可以知道他们和那位月牙须的人发生了争论。这三位都是滚在公债投机里的,而且显然是做着空头。

吴荪甫看表,到一点钟只差十分。陆续有人进来,然而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熟人。他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刀叉,心里翻上落下的,却只是那位月牙须狭长脸的几句话。这是代表了多数空头的心理麽?吴荪甫不能断定。但市场情形尚在互相挤轧,尚在混沌之中,却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许原因就是为此。他一个人逗留在这里没有意思。于是他将菜盆一推,就想站起来走。不料刚刚抬起头来,就看见前面走过两个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韩孟翔,交易所经纪人,而且是赵伯韬的亲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韩孟翔也已经看见吴荪甫,便笑了一笑,走近来悄悄地说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赵发脾气!」

「什麽──发脾气?」

吴荪甫虽然吃惊,却也能够赶快自持,所以这句问话的后半段便依然是缓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鱼不要,要大鱼;宁可没有!看罢,两点钟这一盘便见输赢!」

韩孟翔还是低声说,又微笑转眼去看李玉亭。此时那边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的站起来,连声唤着「孟翔兄」。月牙须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头碰头地在那里说话。韩孟翔对吴荪甫点点头,就转身走到那边去了。热闹的谈话就开始,不用说是议论交易所市场的情形。

这里,吴荪甫就请李玉亭吃饭,随便谈些不相干的事。吴荪甫脸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张素素的事,就问李玉亭道:

「前天听佩瑶说起,你和素素中间有了变化?」

「本来没有什麽,谈不到发生变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吴芝生他们说过的一些讥诮话,心里又不自在起来了。可是吴荪甫并没理会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着说:

「阿素是落拓不羁,就像她的父亲。机灵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亲。玉亭,你不是她的对手!」

李玉亭只是乾笑着,低了头对付那条鸡腿。

从那边桌子上送来了韩孟翔的笑声,随即是杂乱的四个人交错的争论。可是中间有一个沉着的声调却一点不模糊是这麽一句:「云卿,你只要多追几担租米出来,不就行了麽?」于是就看见那月牙须的狭长脸一晃,很苦闷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处抗租暴动!」以后就又是庞杂的四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吴荪甫皱一下眉头,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着李玉亭的脸孔问道:

「你听到什麽特别消息没有?」

「听得有一个大计画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

「同我有关系的大计画麽?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麽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麽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

「嗳,你弄错了,不是那麽的。大计画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画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麽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