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22页)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因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母亲听惯了这种音乐,结果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她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活象一只才下了蛋的母鸡。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像一样分明。那仅仅象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岂不意的漏了一忽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体验着这种灵感的乐趣,对其余的一切都厌弃了。有经验的艺术家当然知道灵感是难得的,凡是由直觉感应的作品必须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尽量挤压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圣的浆汁吸收干净,——(甚至还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太轻,太有自信,不免轻视这些手段。他抱着不可能的梦想,只愿意产生一些从头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顾事实,他不难发觉这种计划的荒谬。没有问题,那时正是他精神上最丰富的时代,绝对没有给虚无侵入的空除。对于这源源不绝的灵感,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引子;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颦一视,片言半语,都可以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便是这种时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灭的事。虽然黑夜不会长久,虽然思想的缄默不致延长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这无名的威力一忽儿来找着他,一忽儿离开他,一忽儿又回来,一忽儿又消灭……他不知道这一回的消灭要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恢复。——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愿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说着:“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灭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会自杀的。”——他不住的心惊胆战,可是这倒反给他多添了一种快感。

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培养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粗糙,必须费很大的劲把它们去芜存精。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飘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需羼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此,他有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外,而这种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骚动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字,使它和人类孜孜矻矻其在头脑里的,逻辑的结构,有所联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骚扰的那种暧昧的力,的确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而这意义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出来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实际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这种情形之下,作品不过是把两种东西勉强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的一个伟大的题材,一方面是意义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头摸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对于周围的一切,对人家过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对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于正视了;——并且立刻肆无忌惮的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国人的虚伪。

一切民族,一切艺术,都有它的虚伪。人类的食粮大半是谎言,真理只有极少的一点。人的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粹的真理;必须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诗人,艺术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层谎言。这些谎言是适应每个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间所以那么难于互相了解而那么容易彼此轻蔑,就因为有这些谎言作祟。真理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谎言,而且都称之为理想;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呼吸着这些谎言,谎言成为生存条件之一;唯有少数天生的奇才经过英勇的斗争之后,不怕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

由于一个极平常的机会,克利斯朵夫突然发觉了德国艺术的谎言。他早先的不觉察,并非因为他没有机会常常看见,而是因为距离太近,没有退步的缘故。现在,山的面目显出来了,因为他离得远了。

他在市立音乐厅的某次音乐会里。大厅上摆着十几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张。乐队在厅的尽里头的台上。克利斯朵夫周围坐着些军官,穿着紧窄的深色长外套,——胡子剃得很光,阔大的红红的脸,又正经又俗气;也有些高声谈笑的妇人,过分装做洒脱;天真的女孩子们露着全副牙齿微笑;胡髭满面,戴着眼镜的胖男子,活象眼睛滚圆的蜘蛛。他们每喝一杯酒总得站起来向什么人举杯祝贺健康,态度非常恭敬,虔诚,把脸色与说话的音调都变过了:好似念着弥撒祭里的经文,他们扮着庄严而可笑的神气互相敬酒。音乐在谈话声与杯盘声中消失了。可是大家把讲话和饮食的声音尽盘压低。乐队指挥是个高大的驼背老人,挂在下巴上的须象条尾巴,往下弯的长鼻子架着眼镜,神气颇象一个语言学家。——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识。但这一天,他忽然用着看漫画的目光看他们了。的确,有些日子,凡是平时不觉察的旁人的可笑,会无缘无故跃入我们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