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2)(第2/3页)

"这多么奇怪!这多么奇怪呀!"一分钟后,他喃喃自语道,甚至带着某种忧伤:在强烈感受到欢乐的时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常常感到忧伤,他定睛看了看周围,感到很惊讶,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他感到很疲倦,走到长椅旁,坐了下来,周围非常静.游乐场的音乐会已经结束.公园里也许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当然,这时决不会少于十一点半.夜很静,很暖和,也很亮(彼得堡的六月初,已逐渐进入白夜.)......这是一个六月初的彼得堡之夜,但是在枝叶繁茂.绿荫蔽天的公园里,在他所在的林荫道上,却几乎一片漆黑.

如果这时候有人对他说,他已经坠入情网,在热恋,他一定会惊讶地对这一想法嗤之以鼻,也许还会很气愤.如果有人加上一句,说什么阿格拉娅的这张便条是一封情书,是约他幽会的,他一定会因这人的无礼而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也许还会向这人挑战,要他决斗.这一切是完全真诚的,他一次也没疑心过,也决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双重"的想法,自以为这姑娘有可能爱上他,或者甚至是他有可能爱上这姑娘.这姑娘可能爱上他,爱"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会认为,这是件荒诞不经的事.如果这里当真有什么的话,那也无非是她闹着玩和逢场作戏罢了;但是他对这种淘气本身,抱着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并认为这太合乎情理了,完全不足为奇;而他自己日夜操心的是完全另外一件事.方才,将军十分激动,脱口而出,说什么她在嘲笑大家,特别是在嘲笑他,嘲笑公爵,......这话他完全相信.他对于这事并不感到受了丝毫侮辱;照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他来说,一言以蔽之,最主要的是,明天一早,他又可以见到她了,他将挨着她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听她讲人家怎样装手枪,看她,瞧她.除此以外,他一无所需,也一无所求.她究竟打算跟他说些什么,那件与他直接有关的要紧事又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一两次.此外,人家找他去,说有"要事"相商,他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确有这件"要事"存在,但是现在关于这件要事,他几乎完全没有去想,甚至没有感到有一丝一毫想它的冲动.

林荫道的沙地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促使他抬起了头.有个人走到长椅旁,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在黑暗中很难看清这人的脸.公爵急忙向那人挪近一点,几乎紧挨着,才看清罗戈任那张苍白的脸庞.

"我早料到你一定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遛弯儿,不费力气就找到了,"罗戈任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自从他们在旅馆楼道狭路相逢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罗戈任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吃了一惊,公爵一时间思想集中不起来,一种痛苦感又在他心里复活了.罗戈任想必心里也明白他的突然出现所产生的印象;但是,虽然他起初有点前言不对后语,说话时也似乎摆出一副做作出来的十分随便的样子,但是公爵很快就感觉到,他没有任何做作的地方,甚至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窘态;如果说在他的姿势和谈话中显得有点别扭的话,那也无非表面看去如此罢了;这人的心态是不可改变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找到我的?"公爵没话找话地问道.

"听凯勒尔说的(我上别墅找你来着),他说你到公园去了;嗯,我想,果然不出所料.""什么叫‘果然不出所料,?"公爵惊慌地抓住这句脱口而出的话.

罗戈任微微一笑,但笑而不答.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伊奇;你这又何苦呢......大可不必!......现在我就是从她那儿跑来找你的:她一定让我来叫你;有话要告诉你.她请你今天就去.""我明天去.我现在要回家;你......上我那去吗?""去干吗?要说的话我全说了;再见.""难道你不肯去?"公爵低声问他.

"你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伊奇,看到你做的事真叫人纳闷."罗戈任挖苦地微微一笑.

"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还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公爵伤感而又热烈地接口道."你现在自己也明白,你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过我想,你之所以至今没有消除对我的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曾加害于我,因此你怀恨在心,念念不忘.跟你实说了吧,我只记得一个罗戈任,也就是那天我与他交换十字架,结拜为兄弟的罗戈任;我已经把这话在昨天那封信里告诉你了,目的就是为了使你忘了这件荒唐事,想也不用去想它,从此再不要跟我提起这事.你干吗老躲着我?你干吗不肯伸出手来跟我言归于好呢?实话对你说吧,当时发生的一切,我始终认为是一件毫无意义的荒唐事;我现在对你那天的心情了然于胸,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你自以为存在的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们之间的敌意又何必存在下去呢?""你哪会有什么敌意!"罗戈任又笑了,他用笑来回答公爵这篇突如其来的.热情的演说.他确实后退了两步,把手藏在背后,躲着他.

"我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再上你那里去,列夫.尼古拉伊奇,"最后,他慢条斯理而又带着教训人的口吻加了一句.

"难道就这么恨我?"

"我不喜欢你,列夫.尼古拉伊奇,因此我又何必上你那里去呢?唉呀,公爵,你就像个小孩,想到要玩具......就得给你立刻拿来,放在你眼前,可是却一点不懂事.你现在说的话,已经在信里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了,难道你的话我还信不过?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信,并且知道你从来不骗我,将来也不会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你.你在信中写道,你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有个结拜的兄长罗戈任,而不记得当时曾经举起刀来想干掉你的那个罗戈任.你怎么会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呢?(罗戈任又苦笑了一下.)至于我,也许从那时起,我一次也没有认为那件事做错了,可是你却把你那饶恕弟兄的话(源出《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二十二章:"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给我捎了来.也许,那天傍晚,我想的已经完全是另一回事,而关于这事......""都忘了去想!"公爵接口道,"还用说吗!我敢打赌,你那天就直接坐火车到帕夫洛夫斯克来听音乐,就跟今天似的,混在人群里,注视着她和盯着她.哎,你不这样才怪呢!要是你那天不处在这样的状态,只能想一件事,也就不会向我举刀砍来了.那天一早,我瞧着你那模样就有一种预感;你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模样吗?当交换十字架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有这个想法在蠕动.你当时为什么要带我去见老太太呢?想以此来束缚自己的手脚吗?说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感觉到罢了,像我一样......我们当时的感觉雷同.假如你当时不曾想要加害于我(上帝把你的手挪开了),我现在在你面前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要知道,不管怎样,我反正怀疑你,怀疑你迟早会这么干,可见我们俩犯的罪是相同的,二者如出一辙!(按基督教教义:不能怀疑他人,否则与犯有此罪的人同罪.)(你不要皱眉!唉,你笑什么呢?)你说:‘并无认错之意!,即使你想这么做,恐怕也无法认错,因为还要加上一个你不喜欢我.即使我在你面前像天使一样无罪,你还是会讨厌我,只要你认为她爱的不是你,而是我,你就饶不了我.可见,这是嫉妒.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星期我想了很多,帕尔芬,我告诉你:你知道吗,她现在也许最最爱的是你,甚至是这样,她越折磨你,就越爱你.她是不会把这话告诉你的,但是你必须有看到这点的本领.她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决定嫁给你呢?她迟早会把这个道理亲自告诉你的.有些女人就愿意人家这样爱她们,而她也就是这样性格的女人!而你的性格和你的爱,应当反过来征服她!你知道吗,一个女人能够用残忍和嘲笑来折磨一个男人,而不感到任何于心有愧,因为她每次瞧着你那痛苦的模样就想:‘我现在虽然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但是我以后会用我的爱给他补偿的......,"罗戈任听完公爵的话后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