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少年游(第2/3页)

我们还会去咖啡铺。等他够岁数了,就给他一个糖霜纸杯蛋糕和一杯橙汁,而我喝咖啡。无论刮风下雨或天气晴和,我们从不在店里坐,而是坐在外面的老位置上。每次有一两只鸽子来跟我们做伴,这孩子都会掰点蛋糕给它们吃。纸杯蛋糕没了,我们也就马上离开。他可不会等他爸喝完咖啡再走,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不单单是去玩那台装了弹力球的机器。

这种用来装大块圆形硬糖的老式机器以前常能在英国海滨见到,现在你通常能在那种可以省20便士买7颗美国玛氏巧克力豆的一流酒吧里找到它们。过去那个咖啡铺入口处就有一台,但里面装的是闪光的弹力球。我们每星期买一个,他拿来弹第一下,那劲儿就像他初次发现这种球的乐趣似的。他会把他的球拍上拍下,球蹦开了他就咯咯笑着去追。时不时会有孩子试图加入他的游戏,俯身去捡球或追着想抓住它。他们都遭到了他绝对的敌视。无论我多少次鼓励他,他就是不让别人玩。那是他的球。

公园的形状是一个圆,所以这时我们就弹着球大致朝车的方向走。对于一个这样渴求生活中的可预测性的男孩,橡胶弹跳球那不可预测的性质倒是给了他莫大的欢乐。他摇摇摆摆,转来转去,从来拿不准球会落在哪儿、下一次又会弹到哪个方向。然后突然地,球被抛弃了,快得几乎就像它进入我们的生活那样。它完成了使命,他对它兴致顿消。还有更重大的活动等着呢。星期天公园历险的巅峰时刻近在眼前,我们终于来到……这孩子抬手一指,在那东西映入眼帘、于我们靠近公园出口时向我们倾斜而来的一瞬间,他就直冲过去。它就在那儿。那棵神树。

对于不敏锐的眼睛,乍一看,神树和公园里其他树木无甚区别,但有少数人懂得它的力量。首先,你直直走近它,要尽可能地近。然后你用两手紧抱住它的躯干,扭扭腰肢跳个小舞。神树就会开始显灵。

“它不灵了。”这孩子回头沮丧地叫,双手紧紧地环住树身,没精打采地摇动着它。

“你摇得不够。”老爸会朝他嚷回去,一边绝望地扒翻着自己的口袋。

于是那树显灵了。正当这孩子希望尽弃,一阵沙沙声从他头顶上的枝丫间响开了。

“掉下来了。”我一如既往地鼓励他道。

钱从神树上陆陆续续往下坠落,像是故意逗这孩子开心似的。如果我安排妥当,掉下来的会是两便士的硬币,但有时不慎,就会遭他诅咒,因为他不得不花掉一枚面值十便士的硬币。

“我还要来,还要来……”这孩子开心地尖叫着,绕着树跑捡拾钱财。

“你要再摇摇它!”我嚷回去,他回到原位的当儿我挪了挪位置。有时如果我提前做足准备,神树上甚至也会掉下来一颗颗包装好了的糖果。

在那些上午,我不知道公园里的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他们从旁经过,瞧见那小男孩正摇着树干,而他爸站在他后面往他头顶上的树枝扔钱。但我越来越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了。我知道我们是特别的。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大可将那些情景统统描绘成一幅玫瑰色画面,那是因为它们是我想抓牢的记忆,它们是长久以来我已遗忘了的记忆。

任何在那些星期天上午从我们旁边经过的人,都没看见过噗噗枝或神树,他们只看见一个小屁孩在每个把戏结束时都不住地鬼叫,而他的父亲绝望地想办法整出点新玩意去逗他。他们看见那粗鲁、行为恶劣的男孩走到咖啡馆坐到那同一张桌子旁,即使有人已经坐在那儿了,因为那是他的桌子,而他和他爸总坐那儿。当他爸试着把他拉起来带走,他们便会看见他拳打脚踢、咋咋呼呼,然后一口咬上他爸的手臂,要多狠有多狠,因为在那一时半刻那会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那棵神树之所以存在,只因我们恰好连续两周从那台机器弄出来的都是一个绿色弹力球,这就意味着以后弄到的也该一直是绿球。然而下次却出来一个橙色的,它不该是橙色,而应永远是绿色。这么久以来,我们的出游都像这样。面包、噗噗枝、“再来”,从来没有个够。总有太多噪声和光亮。不管我多么努力让一切妥当一些,却还是错谬百出。

虽说如此,我们现在仍不时地去公园。回到那儿挺好的,因为许久以来我只记得那些不好的事情,要借助这孩子的回忆,我才能想起其间那些金光灿烂的快乐成分。他身体渐长,但大脑性麻痹症使得他两腿孱弱,走不了到公园那么远的路,所以如今我们推着轮椅去。

我们依旧走一样的路线。这孩子会为噗噗枝游戏跳下轮椅,只是对那座桥看去那么小感到失望。赢变得比以前重要了。然后他坐回轮椅,我们去湖边看鸭子。遵照那儿的新标识——写明如今鸭子都只吃无麸质食物[3]——我们就没有可用来喂它们的面包[4]了。他仍对鸭子兴趣阙如,但会拨动轮椅冲向鸽群,让它们再一次围着他扑扇翅膀。他照样露齿欢笑,照样惶急地想逮住一只。然后我们打那面可使他显得无能的墙经过,他不再要求爬上去了;过了这么些年,他已经认识到自己永远不能找到平衡。“记得我们的墙吗?”我们从它前面经过时,他会犹如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退伍军人”的全部智慧般说道。回忆……

再就是咖啡馆了,到了那里他只取胡萝卜蛋糕,因为“吃了健康”。他会朝他的老位置点点头,“记得我们什么时候在那儿坐过吗?”如果那座位空着,他就理所当然地坐下去,但也会坐到随便其他哪个位置上。坐在别的位置……对他不会像从前那般痛苦了;我能看出他的不适,但他只管坐着。他仍然不会等我喝完咖啡。离开时,我们经过往日那台弹力球机器所在的区域,为了给新设计的四轮马车道和烤三明治机让路,它被移走了。“记得什么时候……”而后,当我们掉头往车那边走,停下来给随便一条没拴绳的狗捋毛时(我们不给系了带子一头还连着人的狗顺毛),那棵神树便隐隐约约地闯入视线。

这孩子大概懂得这树不是真的神树了。约莫两年前,他忽然转身,逮着我正把一枚两便士硬币弹向空中。但从他抬头看树枝的样子,我能判断他至今仍不十分确定。纵然我知道他得长大,成为他自己,我还是有点希望他会永远相信。于他于我,那棵挨近公园出口的老树和那些周日上午的公园之行总会有一点点魔力。慢慢来,儿子,慢慢来。


[1] Justin Bieber(1994-),加拿大歌手。

[2] Poohsticks,也可译作“维尼的树枝”,20世纪80年代源起于英国的一种游戏,通常在一座底下是水流的桥上进行,两人(或多人)各将一根小木棍从桥的上游方向丢下去,木棍(最)先出现在下游者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