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一课(第2/2页)

会咬人导致他遭受一连串排斥:家庭看护、托儿所、课外俱乐部、主流学校,甚至特别学校,无不拒之门外。但是咬人仍然是一种人们不常谈论的行为。考虑到其普遍性,你应该能在大多自闭症诊疗所的网页上找到相关信息,可它永远不会被放在首页。它就像自闭症那不可接受的面貌,必须被掩藏在紧闭的门后。媒体谈到自闭症时,经常会说“古怪”,甚至“只是有点木讷”,像美剧《生活大爆炸》里的那个呆瓜。

将来会有一个年轻男孩(电视上总有一个自闭症男孩,而与日俱增的被确诊的自闭症女孩似乎永远没份),大约六七岁,孤单成癖,不喜欢跟别人混在一起。他更乐意整天整天独自坐在房间的角落,面朝墙壁,阅读火车时刻表。在八岁多大的时候他会参加他的普通中等教育文凭数学测试,刚满十一岁就学钢琴八级,到十三岁再参加高阶物理测试,干这些事的期间,他只靠默记电话簿度日。好吧,自闭症还有尚未被充分提及的另一面:难以置信的障碍行为,对自身和周围人都造成伤害的行为。

每个有自闭症的人都会表现出挑衅行为吗?当然不,但大多数会。那些行为可能天壤有别,从身体攻击(如咬人)和自我伤害(如以头撞墙或门)到涂污抹垢(如把粪便涂抹到墙上和家具上),等等。难以理解。当前,全世界仍有许多患自闭症的男人女人(和某些孩子)和/或同类学习能力障碍者被拘禁在医院和某些机构里,因为他们被认定是对他们自身及其身边人的极大威胁。这就是自闭症对于一些家庭的现实。然而如若我们漠然视之,那些人长年被从社会中隔离就会变得危险。宽容而有共情,共情而有改变。

挑衅行为的原因或与病症本身一样复杂和多变。敏感话题,不安,受挫,有时是业已习得的行为,都可能有关系,试图厘清这些影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

我认为,我们在将挑衅行为当作一种沟通形式来认识这方面正在进步(时下多数学校在会议中都会反复强调“所有行为都是沟通”这句真言),当然是在英国;但把这种认知应用到日常,似乎就是个艰难的过程了。比方说咬人,如果你有沟通障碍,并且觉得你总没法让自己获得倾听,很多时候咬人就会成为最佳选择。

就说你现在未满学龄,有的是时间在儿童沙坑里玩吧。晌午过后,你如果玩完了纸牌,也许会拿手指这儿画画那儿画画。你对这世界漫不经心。然后到了零食时间,该把藏在尺寸恰好能装十二块葡萄干面包的某个盒子里的十二块葡萄干面包吃掉了。当第七块面包刻意刁难,就是不肯一点一点移出盒子,你的手指粗细合适,刚好能探进去拽它出来。于是你心满意足,与世无尤。活着就好,在此时此地,三岁小儿,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你再抬头一看,桌子对面坐着原野奇侠肖恩[1]。

有一阵子,你一直跟肖恩来这地方,而他总是坐在桌子对面。但今天肖恩不要他那份葡萄干面包,他发现了比吃干果零食重要得多的打发时间的办法。他野性未泯,选择不以温室法则过活。或者他只是忘了这些法则的存在,被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的时刻所带来的欢愉弄得神驰他方,这很难说。无论是哪种情形,他都已经忽视了“零食桌上禁止放玩具”守则,正把一辆玩具车沿着桌子表面推来推去。

你撇下你的面包。所有饥饿感或吃东西的享受都消散了。你的眼睛光是被那辆小小的橘色车子牵引着。中了蛊似的,你看着它在肖恩的手里来来回回移动,滑蹭着桌子表面。那些小小的橡胶轮胎的每一次拐弯都把你引向远方,越来越远,使你渐入被催眠般的恍惚之中。几秒之前你甚至不知道这玩具车的存在,但现在,就是现在,你知道若得不到这橘色车子,你的人生永远不会完整。你想要它,比你在至少十二分钟里想要任何东西更甚。而问题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因为你想要那辆车比整个宇宙中的任何东西更甚,但它在肖恩手上,它为他所有。然而你真的真的想要这车,却从心里找不到话问肖恩要。甚至想都没想,一个办法就生发出来。如果你想不到话说,那就有别的法子弄到它。你倾斜身子探过桌子,把牙齿扎进肖恩的手臂。肖恩鬼叫一声,你才不管呢。仿若魔术,他的手松开了那辆车子。无懈可击,活儿办完了。你得到了那车子。肖恩,多谢。

于是,一旦咬人在一方面对你有用,它在其他许多方面也开始有用。这孩子要与那么多东西搏斗,日复一日的声响、喧闹和灯光对他而言都可能太多了,仿佛他对所有这些都有一种经过强化的敏感。他一出生就模模糊糊地认为吸尘器是一个移动的虐待设备,它发出的噪音在他是不可忍受的。他像是以一种不同的电子频率在经历着世界,因而一切都被加强了似的。当刺激源变得太多,感官过载攀至热病般的程度,他觉得体内狂飙突进层层叠加的混乱会将他引爆,把牙齿扎进软东西里面就是一种释放。他体内所有的拉锯,所有垒积成型的恐惧和愤怒,都得到释放。

运笔至此,我以为自己出落成了某种超人家长。哦,难道不是他很聪明才能对他儿子的内心洞若观火吗?但说真的,我是在自欺欺人。抵达这个水平可费了我好多年。一年又一年拖着他在社区弹跳城堡转来转去,那儿灯光明亮,孩子尖叫不已,活动热火朝天,搞不懂为何每当有人靠近他他就总是大打出手。一年又一年,我才终于明白他是试图告诉我什么。如果确实所有行为都是沟通,那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倾听。并非因为我不想,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做。我无法理解有人会说话却不能表达他们基本的需求和渴望。

那晚从弟弟家回来后,我将“自闭症”一词敲进电脑,出来的结果似乎就是不相符——很可能是因为我不希望它们符合。约翰的儿子只不过落后同龄人几个月罢了,就是这样。

儿子,对不起,我没有找到答案。长久以来,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理解那些问题是什么。


[1] 美国西部片Shane里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