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啊,没什么……”
与此相对地,小鸟叔叔却因为本身性格的缘故,无法和人亲切地谈论些家长里短,只好装作要继续干活的样子,紧紧地闭着嘴。
“昨天有一只横斑鹦鹉在栖木上把身体鼓得可大了。”
“今天大家好像都挺正常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嗯。”
“电视上说,下周左右会有一股寒潮来袭呢。”
“是吗?”
“什么时候给它们开始供暖比较好呢?”
“我会看情况设定供暖的。”
“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之间的话题只有小鸟。
“上周乌骨鸡下了蛋啊。”
“对的。”
“我们用它做了些点心,布丁,要不要来尝尝?”
明知不管怎么邀请他都不会答应,但园长老师还是想要尽量表达一些犒劳之意。
“啊,但是我没法在这里待太久……”
仿佛刚刚发觉自己一不小心待太久了,他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是吗?那请带回去尝尝吧。只有一个,很抱歉。”
园长老师将布丁放进印有金丝雀图案的联络袋,金丝雀是幼儿园的标志。
“啊,谢谢……”
他依旧只用微弱的声音道了谢,低头盯着那只金丝雀的标志。那是一只明黄色的金丝雀,停在树梢上,看上去十分机灵的圆眼睛盯着遥远的天空。
为什么这个人照料的鸟舍会这么完美呢?园长老师看着小鸟叔叔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鸟舍,喃喃道。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虚弱,夹克衫松松垮垮,脚步飘忽不稳,可鸟舍却没有一丝的不妥。铁丝网被修整得一丝不苟,再敏捷的猫和蛇都不能入侵。栖木被削成正适合小鸟脚爪站立的粗细,在空中笔直地划出一条横线。谷物饲料总是添得满满的,一粒一粒散发着饱满的光泽。虽然用不了多久,小鸟们就会把谷壳拨得到处都是,在笼底落下粪便,但鸟舍里依然充满了不会被这些轻易扰乱的清净。
园长老师一直目送着小鸟叔叔的背影消失在后门,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回到家之后,小鸟叔叔换下被打湿的衣服,洗干净手,从联络袋里取出布丁吃了起来。为幼儿们做的布丁很小,很快就吃完了。挂在头发上的白色乌骨鸡羽毛,轻轻地飘落在联络袋的金丝雀上。
给他起“小鸟叔叔”这个名字的,是幼儿园的孩子们。尽管他费尽心思想要避开孩子们偷偷前往鸟舍,但还是经常被他们无意撞见。比如孩子们因为家长没及时来接留在园里的时候,又或者课程表因为运动会、游园会练习发生变化的时候,这些意想不到的变故使得孩子们发现了他的存在。
“啊,是小鸟叔叔!”
他们从游戏室、花坛中、滑梯上飞快地跑了过来。小小的孩子们几乎可以藏在任何物体的阴影里。
“小鸟叔叔!”
“小鸟叔叔!”
“小鸟叔叔!”
他们不停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语气那么自然,仿佛在向上天宣告他没有其他的名字一般。孩子们越是这样光明正大,他就越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叔叔,把它放在手上试试嘛!”
“鸟儿会不会说话啊?”
“那只鸟,嘴巴边上长了个包!”
“这种饲料,人也可以吃吗?”
他们接二连三地将想到的事不假思索地问出来。小鸟们也受到感染兴奋了起来,比赛般地唱起了歌。有的孩子想要攀爬铁丝网,有的孩子跨在清扫刷上大叫。有时还有孩子捏住他的手,他吃了一惊,犹豫着该用多少力量去回握,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中。每当这时他就会对自己说,手上的是只小鸟,现在我抱着一只小鸟。可是,当他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回应之后,却在下一个瞬间发现那孩子已经倏然松开了手。掌中空空如也。
孩子们身上都有着相似的味道,温热而带着一点湿气,橡皮球一般的味道。和小鸟完全不同。
为了不让孩子们继续和他说话,小鸟叔叔比以往更加集中注意力干活,不管别人问什么都只回答“嗯”和“啊”。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深蓝色罩衫,晃荡着名牌,自由自在地欢蹦乱跳。不知为何,他觉得孩子们似乎是一种比小鸟更小的生物。
老花眼小鸟叔叔看不清名牌上孩子的名字,无法区别谁是谁,只能从罩衫上的污渍来区分每个孩子。酱汁、牛奶、油、鼻涕、口水、胃液、眼泪、血。罩衫上有各种各样污渍,这些污渍却比名牌上的姓名更加清晰地勾勒出每个孩子独特的印记。藏在运动鞋里的脚比虎皮鹦鹉的脚爪更加纤弱,露在外面的小腿也比文鸟的腹部线条更加没有防备,柔弱的嘴唇更加不能和坚硬的鸟喙相比。
孩子们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依旧随心所欲地玩闹着:把水杯翻过个来,追着乌骨鸡到处跑,绊倒在软皮管上呜呜大哭。
“走咯!”
“再见!”
“拜拜!”
不一会儿,玩够了的孩子们一脸满足,各自朝他们想去的地方跑走了。小鸟对他们来说已经没用了。
“再见,小鸟叔叔!”
“小鸟叔叔,下次再来哦!”
直到最后,孩子们还是一直管他叫小鸟叔叔。
第一次带小鸟叔叔来到幼儿园鸟舍的人,是比他年长七岁的哥哥。那时这里不是幼儿园,而是教会附属的孤儿院,这座鸟舍也比现在更加破旧。
“这就是小鸟。”
哥哥的口吻仿佛在说: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生物,我只给你看。
“嗯。”
说实话,对于当时刚满六岁的小鸟叔叔来说,这只是一些非常吵闹的生物。不安分,神经质,鸟喙散发着和小小身体不相称的凶恶,似乎一不注意就会袭击脸颊、小腿、眼睛等柔软的部分。
“那个是柠檬黄金丝雀,刚刚飞到铁丝网上的是罗娜金丝雀,停在秋千上的是白金丝雀,白金丝雀很白、名副其实。”
比起小鸟,小鸟叔叔觉得哥哥口中说出的名称更具有魅力。而能这样如数家珍地说出这些名称的哥哥,在他看来简直棒极了。
“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叫?”
“不是叫,是在说话。”
“听上去像在生气。”
“它们没有生气。”
“真的?”
“嗯,小鸟们只是用一种我们已经忘了的语言在说话。”
哥哥趴在孤儿院的栅栏上,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鸟舍。
“所以,它们比我们聪明得多。”
啊,原来是这样,小鸟叔叔喃喃道。哥哥也和小鸟一样,是在用一种我们已经忘了的语言在说话,所以大家都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学校的老师不懂,邻居家的阿姨不懂,爸爸也不懂。大家都拼命想要听清,却总是听不明白,最后只好烦躁不安地摇头叹息,或者平静地做出一些无礼的行为。我可以听懂哥哥的话,那么如果我和小鸟们再多相处一些,也许也能听懂它们的叫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