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达大师的沙漠(第2/2页)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请她吃了顿午饭,这是我们一起工作五年来的第一次。不是我不想请,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请她吃饭。

不见客户的时候,我喜欢去一家小酒馆吃饭,这家酒馆的菜单没什么创造性,但是很不错。再者,牛排给得够分量,并且味道正宗,只有一样:去用餐的时候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坐,因为酒馆里大多是那种长条桌子,只有很少的几张私密的两人桌或是四人桌。和十几个人排排坐,感觉自己真是“八面玲珑”。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觉得挺别扭的,耳朵里充斥着陌生人的谈话声,而说话的人也会觉得我坐在旁边而感到不方便。请艾米丽用餐的时候,我更不想自己的言谈被别人听到。很幸运,那天我们坐了一张两人桌。艾米丽显得很高兴,对我请她吃饭还有点儿吃惊。

前菜上桌之前,我们都有些放不开,有点儿拘束,话题平淡无奇,也就是谈谈天气,谈谈最新的电影,谈谈看的书,谈谈度假的地点,等等。特殊点儿的,关于工作的事儿,我提都没提。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和艾米丽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十分聪明,工作很出色,对我来说就是这些。再者,一时间,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我请她吃饭的理由是什么来着?要是结果证明人家换了个造型是因为交了个新男友,这位先生不喜欢那些绿底红花的奇葩指甲造型,我还能说什么?没什么原因,更没什么深意,我干巴巴地开口,显得有些笨拙:

“呃……我不是太清楚,我感觉这个新工作似乎更适合你?”

“哦。”她开口回答,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把嘴里的蘸着芥末蛋黄汁的三文鱼咽了下去,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得跟你说件事儿,保罗,私事儿。”

那时候,一旦有姑娘跟我说这话,我一般会马上提高警惕。我对成为一个她们倾诉心事的闺密完全没兴趣,因为我觉得女人的心真是海底针啊。在我的脑子里,这些事儿一般可以被总结为:他不再爱我了,他走了。简单来说,当你面前坐着一位伤心欲绝、双目含泪的姑娘,那一定是一段悲伤的故事,各种折磨人的神经。

“嗯……”

“你不知道,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之后我的母亲就生活在痛苦里。”

“哦,对不起。”我低声说,心里想着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这句“对不起”就是一句客套话,暗示她这个话题该结束了,也是一个幌子,幌子背后是我那颗有点儿不耐烦的心。

“没关系,现在我不在意了。可以这样说,我说这个是为了做一个铺垫。那时候我六岁,我们那时候穷极了,我妈妈的哥哥,我叫他希尔文舅舅,他负责照顾我们,他比我妈妈大五岁。那些年,他真的是竭尽全力地在照顾我们,不只是经济上的,他在我心里是个巨人。他坚如岩石,同时又幽默诙谐,无论有什么问题,他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去世了?”

“嗯,有两年了。在我来旅行社工作之前不久,我妈妈也去世了。”

我隐约记得她曾经说起过,那是十分模糊的记忆。相反,两年前,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是心脏病,也挺好,我说的是我舅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是10月份,我请了整整一周的假。”

我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自己也想掉眼泪了。那时候,我完全沉浸在了她的悲伤之中。我追问:

“呃,‘也挺好’是什么意思?”

“他有老年痴呆症,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衰弱得非常厉害。”

“哦,对不起。”我又犯了个错误。

艾米丽拿着手中的叉子,机械地摆弄着牛排旁边的薯条,沉浸在自己悲伤的回忆里。我也不敢继续吃了。

“我和我表姐找到了一所专门照顾老人的疗养院,在法国西部,但是离巴黎并不远。找了那么多家机构,这是我们唯一能够负担得起的。算上救济金、社保和我舅舅那为数不多的财产,我和表姐两个人每人每个月的生活费只剩下250欧元。我表姐有两个孩子,工资不高,她丈夫也一样,收入不多。周末的时候,我们会尽可能地抽时间去看舅舅,陪他说话,把他拉出来溜达溜达,简单来说就是让他多动一动。然后,有一天……那天是周二,是个假日,我去了舅舅家……”

我看到她收紧了下颌,突然把叉子插进了一根薯条里,神色很糟糕。

“那些蠢货!那个不尽职的护工!我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到那儿的,当时希尔文舅舅的裤子上都是排泄物,没有人给他清理,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的餐盘还在餐桌上,饭已经凉了,一口也没有动。他都不能自己切肉了!他不能自己吃饭了,只能吃那些很软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他有多长时间没洗澡换衣服了。”

“我希望你当时发火了。”

她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就那么看着我,里面是无尽的悲伤。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给舅舅洗澡,然后喂他吃饭。我按铃,按铃,再按铃,护工终于来了,不紧不慢地。我问我来的时候我舅舅是什么样的状态,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居然态度恶劣地跟我说:‘你搞明白,我不是只有这一件事儿要做!’我当时真该给她一巴掌。”

“就应该给她一巴掌,那你为什么不打呢?”

“因为我害怕,害怕引起公愤,害怕他们把我舅舅赶出去。因为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他。”

“他们不能赶走他。”

“但是我还是害怕。”

艾米丽一定不知道她讲述的这一切在我脑子里回放了多少遍。确实,他们不能把她舅舅赶出去;确实,艾米丽本可以投诉护工的这种恶劣行为;确实,她本可以给这个没心没肺的护工一个耳光。但是她自己心里的恐惧阻止了她。这种恐惧让她下意识地去保护自己亲爱的舅舅。艾米丽不能那么做,换了我们,也不能。恐惧是一种潜藏的病,很严重,只有当我们意识到恐惧,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它侵袭、折磨的时候,我们才能消灭它。但遗憾的是,我们当中有些人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其他的人自我安慰说自己一直很谨慎、很警觉。

没有多想,我轻轻地摸了摸艾米丽的脸庞,就像一个哥哥一样。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因为我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并没有经历多少。她似乎有些感动于我的举动,我有些吃惊。她接着说:

“嗯,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对我们新的顾客群来说,一场旅行的意义远远大于一次令人愉快的异地体验,不是逛逛名胜古迹、看看自然风光这么简单。有时候,很多时候,一场这样的旅行对他们来说,或是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一次赌博。所以,我想做点儿有意义的事儿。然后,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们会在一个让人感到舒服、愉快的国家,建立一个很棒的机构,收费不高,专门照顾像我舅舅那样的人。保罗,这个想法像一个强大的推动器,促使我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地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