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后的命运(第5/10页)

虽然与组织失去联系,但他对国民党的仇恨不仅没有消解,反而与日俱增了——因为他和沦陷区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弟妹来信告诉他,父亲在这一年已经被国民党处死。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突然失去组织的人多如牛毛,谁都认为自己还是党员,仍要继续单兵作战。谁也没想到,建国后这一类的同志,都会被视为自动脱党甚至叛徒,而在历次运动中受到各种非人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

他的左翼倾向决定了他不会完全转向书斋,在“青救”时代的活动培养了他的文艺天性。他开始组织学生成立“海风歌咏团”和“峨嵋剧社”,团结左翼同学,宣传进步思想,阅读秘密书刊,表演抗战戏剧。他一直在找党,看见乐山一家书店偷卖进步书籍,也要去试探联系。但是,党似乎遗忘了他这样一个无足重轻的卒子,他患肺病吐血,住院休学一年。他在病床上,开始了诗歌创作——他在武大的文学老师,是当时已经著名的女作家苏雪林;此前在重庆,他认识了徐迟等一批青年诗人,也喜欢上这一激情豪迈的文体。

他的诗作开始发表在四川的一些报纸副刊上,他也许想过借此向那个不知流落何方的女孩表达思念,但是他确实没有料到,他真的被那个失散的爱侣注意到了——这时已经是1943年,他们已经杳无音信分别五年了。

十一

王冰松仍然隶属于罗明党组织这一条线,1939年来到重庆。她不仅见到了母亲,还遇见了许多当年在武汉的“民先”和“青救”团员朋友。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都希望他留在重庆,特别是罗明,还特意委托一个共同的朋友赵启海,转来了给她的第一封求爱信以及照片和情诗。

但是,用她半个世纪后给大伯的信说——他向我致意,我没有答应。那时他用王若庐名就读复旦,我们虽通信,我却从不涉及爱情,我始终以兄长看待他,从未想到和人谈恋爱。

她的父亲已经在成都安排她乘坐一个苏联顾问的便车携母赴蓉,他父亲的好友瞿云白【瞿秋白的堂弟,留苏学生,托派】夫妇也将同行。她征得组织同意,还是决定启程。她答应大家,如果成都不好,再回重庆。

她到蓉后,先去蜀华中学继续学业,“久久等不到组织音讯,确很苦恼。”她只好去信给罗明,果然第二学期,低班的学弟马瑞图才来和她接上组织关系。那时她已经是蜀华的“红人”了,经常和校方斗争,毕业时未参加大学统考,因为有人告诉她,她在警方黑名单上是第二名。那时她受《被开垦的处女地》一书影响,想学农经,金陵大学有最好的农经专业,可是当年不招女生,金大的一个助教介绍她去铭贤大学,该校偏处金堂,与外隔绝,是一个好开展地下工作的地方。她的党组织关系一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到了罗明手上。

不管怎么说,罗明看来都像是一个对爱情很执着的人,他喜欢上谁,不上手就有种誓不罢休的精神。1941年秋,罗明恰好也调到乐山,任地下党中心县委书记。乐山和金堂在那个年代,相隔非近,辖属也不在一个地区,但是由于王冰松是他发展的,所以组织关系仍旧划归到他这条线上。他多次向她单独表示,出于组织安全的考虑,希望他们能够作为“假扮夫妻”一起展开工作,这样将有利于民族解放的大业。【当年党领导多爱运用这一说法,将女党员发展到床上】但是王冰松不是一般出生的女孩,坚决不吃这一套,以还在学业和家父反对为由,不失分寸地婉拒着她的顶头上司。

也许她心中还在隐隐挂念那个远去鄂西的人,她多少有些神秘的预感,认为他还活着,他们还将在今生重逢。这时,奇迹出现了,她看见了报刊上署名为他的诗歌,她认出了他的文风,她找报刊打听到作者的通讯地址,然后急不可待地寄去了问讯。

十二

乐山故人苏东坡曾经有诗曰——因病得闲殊不恶。大伯根本未曾想到他辗转病榻的闲时草草,竟然真的会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拿到恋人的鸿书,贫病潦倒的他无法不涕泗交流。他急忙回函,彼此交换着流浪的足迹方向,倾诉着一千八百个时日的牵挂和渴慕。他们不断地热情联系,有着劫后重逢的悲欣交集。他们相约,就在这个暑假,他们各自放假的时候,到她父母所在的内江去见面——她大约准备正式将他介绍给家人了。

他除开希望早日与她见面定情之外,还希望通过她找到当年的“青救”同仁。他知道那些同仁许多都是党员,通过他们可以重新找到组织。这些问题出于安全考虑,都不能在通信中表达,他根本无法想象,当年“青救”众所周知的“小姐气”最重的小妹妹,也已经成为了地下党员。他更不可能知道,她还是旧相识罗明的直属下级——这些情况,根据纪律,王冰松见面也是不能向他说明的,况乎在通信之中。

大伯兴致勃勃地等来了暑假,他的病也基本痊愈,终于如愿以偿地启程。他满心喜悦忐忑激动地换上最干净但仍然陈旧的衣服,带着简单的行囊走向内江。他按照她事先给定的地址寻访到那幢华贵的小洋房时,已然是黄昏,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一个悲剧黄昏终于出现了。我多年后阅读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句——那哒哒的马蹄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时,我依旧无法忍住我遥想大伯命运的凄凉眼泪。

一个24岁的贫寒学生,带着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在一个陌生小城的薄暮,局促不安地敲响了他的命运之门。仆妇把看似寒酸的他带进了那幢洋楼,他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青春恋人。他原先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会有种种情不自禁的激动。然而站在面前的她,虽然光彩依旧,成熟得更加风韵诱人,但是脸上的微笑却礼貌得十分冰凉,甚至还带着几缕嘲讽和不屑。他敏感的内心岂能不感到那种拒人千里的冰霜况味,但是他无法明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文字和本人之间,怎么会情感相去霄壤。

青春少年到底还不谙世界的诡异,只能略识世故的颜色。在王冰松欲言又止的冷漠之中,大伯未能从她那哭过的眼眉间读懂少女的心思,只是自卑地以为她华贵的门户在嫌弃他的贫寒。他还是被她礼节性地留饭,整个晚餐所有家人的淡淡礼仪,像一扇巨大的石磨,把他多年的相思和深爱,终于一点一点地碾磨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