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吟诵关中(第2/2页)

  再如纯粹抒发个人情怀情趣的《筑屋于野》,在故乡“盖几间瓦房,圈一座小院……屋后一道岭,属渭北梁山一脉……左邻右舍,周围是望不到头的果树和庄稼。每到周末节假……偕妻伶孙,回到乡间小屋。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凳上,脱去那一身‘周正’,袒胸露背,挽裤赤脚,端一碗妻擀的浆水细面条,那感觉简直是神仙了……”这是一种情怀,一种人生境界所决定的情怀,不可单纯看成故乡情结或乡村生活习性。君不见多少昔日受冻饿肚的乡村穷娃,熬得升官了或财大气粗了,什么衣料贵就穿什么,什么饭最奢华就品尝什么,笙歌艳舞,卡拉0k,也算是一种兴趣和情怀。我在读到这些篇章时有一种沉醉,文祥在乡居时不无自得自乐的感觉,清澈如星月的心境,完全和我一辙。我进入他文字里那个乡间小院,感觉和意识完全融入我在原下新盖了房子的老宅了,我在小院抽烟、喝茶或饮酒,夜风从塬坡上吹下来,挟裹着蚂蚱的歌唱。就在这一刻里,我理解了文祥,在物欲膨胀和时尚流行的迷乱里,保持着也陶醉着一种纯净高洁的襟怀。

  文祥又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人,涉猎地方剧种如秦腔、老腔、弦板腔等古老文化遗产,也考究关中民风民俗以及四时八节的乡情礼尚,还有对关中地域风貌特质的探察,等等。他的整体观点是准确客观的描述,情趣横生,渊源和现状脉络清晰,不似有些同类散文,故意夸张乃至制造某些丑陋的枝节。作为一个关中人,我在阅读文祥的这类散文时,总有扩展眼界弥补缺欠的欣喜,也不断加深对关中乡民心理气性的感知和理解,对文祥敬重乡土文化的虔诚态度油然而生敬重。

  文祥的文字是别具一格的。本文开头即由文字阅读的感受说起,就在于他把关中话作为文字表述时的那种自然,不留别扭的硬痕,这是很不容易达到的一种语言境界,非语言操练和追求的功夫不可。把关中话不仅作为对话语言而是作为叙述语言,不是小说情节的叙述而是散文式叙述,就更见难度,作为作家,我是深有体会的。比如这样的叙述:“北方缺水,关中的灾便是旱。旱也不过百日,旱死玉米谷子,旱不死火里生的小麦。”且不说这句子的凝练简约,单是把民谚“旱不死火里生的小麦”用得如此熨帖如此自然,成为难得的令人眼睛发亮的妙句。写到多年一遇的雨灾,“下雨最多的是秋季,阴阴纤纤,下下停停,所谓‘秋淋’,只是并无大灾害。日子好一点的人家啥也不折损,只是男人睡够了觉,女人忙完了针线活。穷家也不过屋漏墙斜。关中人不着急,用根木头支在倾斜的墙上,屋里接上盆盆罐罐,等待天晴。”这样的叙述里,几乎很难挑拣出一个多余的字来,用民间语言达到的不留痕迹的句式,如同水泥里掺和的沙子和石头。不仅生动形象,更有硬度和弹性的文字效果。这种叙述的文字口吻,一读便知是关中人的直接表述,而且是深领关中语言关中民风神韵的人才能做到。

  在我粗浅的印象里,文祥和我大约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出自关中乡村,家境都不富裕,相对而言,我似乎比他还稍强一点,起码可以温饱,尽管多为粗布杂粮。他似乎连这些也无保障。然而他比我念书念得好,智商高得一筹,我落榜他却完成了高等教育。后来进入社会,他长期在乡镇和县里工作,我也如此同途,差异又在于他比我的工作也干得好,官阶比我高出不止一阶了。他从乡镇一直干到省上,从基层到高层,主要精力和智慧都投入到谋利一方造福百姓的事业中去了,却仍然在几十年的历程中,于胸怀里保存着一块文学的绿地,创造出如此丰盈的美文。我在文学欣赏的愉悦之外,更多地感动着这位同代人的精神、品格和情怀,一种充实一种高尚和一种纯净。艰难困苦近乎绝境里,对想有作为心怀抱负的人的意志品质是严峻的考验和磨砺,而面对繁华世界里弥漫着的种种欲望膨胀的陷阱,人生课题的严峻性似乎更不轻松,一念之差一不留神而跌入陷阱愧悔终生者已屡见不鲜。我在文祥散文随笔里感受到的如上述的内涵,既具社会意义,亦富于人生价值的哲理或启示。我对同代人文祥的钦敬就是由衷而自然的了。

  2005.9.8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