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第3/4页)

  “可是……你想没想到你不发言的负面影响?”

  “实事求是。我只能实事求是。我放不了重量大的‘卫星’。我不能对党说假话说我能放。”

  谈话停止了。气氛虽有点滞闷,却不紧张。这位领导和柳青既是同志战友,也是朋友,早在延安革命战争年代就熟悉了,他们当时都是年轻人。他现在是省上的重要领导,柳青是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友谊却不因年岁递增工作性质的差别而改变。或者说,领导叫他来坐坐来谈话,本质用意是替他担着一份心,须知对于刚刚兴起的大跃进运动的态度,往往决定一切职业者的命运,越知名越能干的人越是这样。这几乎已成为稍有政治意识的人的生存常识。柳青能感知领导和朋友的好心用意,又重复一遍:“我是作家,又是党员,我必须对党实事求是地发言。”

  “你按你的实际情况,能放多大个‘卫星’就放多大个。你总得表示一下态度嘛!”

  柳青浅浅地笑笑。那笑首先给人感到真诚,也掩饰不住(或不作掩饰)内蕴的讥讽:“我到这种场合里整个被吓瓜了,脑子停止转动了。热火朝天……雄心壮志……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大的……‘卫星’,把我……吓得快要透不过气来。我正写的那个东西……相比之下……显得小得拿……拿不出手。我表个啥态嘛……没法子表……”

  柳青所说的“显得小得拿不出手”的“那个东西”,就是长篇小说《创业史》,正在做最后一遍的修改和润色。

  谈话始终断断续续。这会儿又断了。领导的心里是有点复杂,也有点难言之隐。他不仅情感上喜欢柳青,更敬重柳青,敬重他已有的创作成就,更敬重他的人品人格。隐而难言正在这里,在铺天盖地的大跃进的响锣密鼓声中,瞪着两只黑亮透壁的眼睛死盯着别人高声大调表决心放“卫星”,紧闭着一绺黑胡须的嘴唇一言不发的柳青,他首先担心“政治态度”的负面影响和伤害。他和柳青交谈,就是出于战友和朋友的关爱,身居政坛要职的他,习惯性敏感“表态”的特殊意味。他希望柳青避免不必要的负面损害,明天还要继续放“卫星”,还来得及弥补。他已经把话说到这样清楚无误的程度,柳青却仍然在解释他的主意。领导吸起烟来,瞅着柳青一眼,又避开了,漫无目的地眯着眼,沉浸在飘绕的烟雾中。

  领导再瞅着柳青的时候,突然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柳青的手,提高了声调,惊讶里蕴涵着兄长般的关爱:“你的手指头咋成这样子?”

  “破了。”柳青轻淡地回答。

  “破了?削铅笔割了?”领导很急切。

  “都不是……”

  “皮肤病吗?”

  “也不是。”

  领导已经抓住柳青的左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周围,全是一片红肉,没有皮儿了,渗血仍然没有完全凝结,看来令人心头发瘆。领导逼住柳青的眼睛问:“那到底是咋弄的?”

  “抠的。”柳青抽回手,平淡地说。

  “你自己抠的?”

  “别人谁能抠我的手嘛!”

  “什么时候抠的?”

  “今日个。”

  “为什么抠?”

  “……”

  抠指甲是柳青一种习惯性的下意识动作。在听大报告或参加小讨论会的时候,听到那些令他感动和启迪的话语,抠指头的动作不会发生,因为他的手指捏着钢笔忙于记笔记;只有在听着套话废话狂话假话尤其是胡说的昏话时,他就瞪着黑眼珠抿嘴不语,搭在膝头或夹在两膝之间的手就抠起来了。别人很难发现,膝盖总是在桌子底下,他自己也是不知不觉地习惯性地抠着。不过,抠着也就抠着,并无多大肢体损伤,从来没有发生过把两个指头的皮儿抠光剥掉了这种惨相,他竟然浑然无觉。

  这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上午是领导们一个一个报告或讲话,或代表单位表红心。他那时已经开始抠了,不过没有抠破皮。下午是各位诗人作家唱家演家弹奏家耍(魔术)家竞放“卫星”,有诗人说他在多短时间里要写出多少万行诗,有演家说观众喜欢他在舞台上翻跟头,他要把现在的10个跟头翻到80个跟头……热烈地放“卫星”的大会暂告结束,柳青绷紧到麻木的神经一时还松弛不下来,站起身,离开座位时,才发现右手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抠得不见皮了,竟然没感觉到疼,竟然没有感觉到渗出的血滴把膝盖内侧的黑裤子浸湿了……

  领导俯下身轻轻地问:“你是下午开会时抠的?”

  柳青平静地说:“这是我的坏习惯,不知不觉就抠成这样子了。老也改不了。”

  “噢……噢……噢……”领导转过身,独自微微点着晃着脑袋,走到窗前背对着柳青站住,只见冒烟,不闻话语,再不启发柳青表态了……

  一年之后,饥饿便笼罩了蛤蟆滩。在忆苦思甜活动中被作为象征旧中国贫穷的稀糁子野菜树皮等食物,现在摆上了蛤蟆滩家家户户的饭桌。有人嚼着野菜树皮仍不改活泼的天性,哎呀!甭说亩产50万斤粮,就按一亩地打1万斤,咱们该当干面锅盔操心吃得撑死呀!那么多的麦子跑到哪儿去咧?没有人敢在公开的或正经的场合追问高产的粮食到哪儿去了,更没有人敢追问亩产50万斤的“卫星”放到天宇里去了,还是把家家户户的粮缸砸粉碎了!那些放过高产“卫星”的农民和决心把跟头从10个翻到80个的名演家,现在全都不管他们放出的“卫星”跌到什么地方去了,早把心思集中到挖野菜和计算购粮票证上去了,然后依然热情不减地对新兴的口号表态去了。柳青却把心思集中到牛马身上了。无论碗里糁子多么稀,野菜树皮如何难以下咽,蛤蟆滩尚未发生完全属于饥饿而致死亡的人。牛马却大面积死亡,一个村子都难以幸免。在蛤蟆滩只有水车改成电动机械解放了牛马,成为机械化电气化的唯一标志,其余耕地拉车拉磨等重量级的农活儿仍依赖畜力。牛马死完了怎么办?道理不言自明,人都没有正经吃食了,牲畜早在人之前就省去了精料只有麦草了。柳青现在没有抠指头的下意识动作了,整天走村串寨,踏访那些有饲养抚弄牛马经验和绝招的老农民,开始推敲字句编写饲养牲畜的《三字经》,既要通俗——饲养员文化普遍偏低,又要朗朗上口易读易记——有些饲养员缺乏对文字的耐心。柳青把正在写作的《创业史》第二部放下来,牛马占据了他的思维中心……现在来不及追问谁怎么把粮缸砸破了,拯救人和牲畜的性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