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不搭女,女不理男   (第3/3页)

胡扯半天,忘了先前的主题,现在我亮出底牌罢。失落也好,游离于抑郁症边缘也好,病根不在个人,而在整个文化和社会。美国的不幸福感,在过去20年中疾速膨胀,遵循着诡异曲折然而不可阻挡的文化和人性逻辑。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因为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成长记忆,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心底里总惦着“民主”二字。后来结识不少俄罗斯与东欧的朋友,这个年龄段的人多有同样问题。是的,柏林墙、莫斯科大审判、牛仔裤、摇滚乐,里根老大爷登高一呼:戈尔巴乔夫先生,把这墙拆了罢!谁幸福,谁不幸福,一目了然。至少,原先我们这么认为。青春时代的信念,要翻个个儿?不太容易。20多年前的情结,成了后来我清醒判断现实的最大障碍。

50年代,苏联邀请玛琳娜·迪特里奇去莫斯科。她从酒店出来,里三层外三层,被粉丝们围得个水泄不通,几乎上不了车。那群拘谨腼腆的苏共太太小姐和文化人们,哪怕在斯大林意识形态最严酷的岁月里也暗自明白,自己那套苏维埃时尚不咋的,比较土。玛琳娜代表了巴黎、伦敦、罗马和纽约,她代表文明。俄罗斯人单恋欧洲文明,几百年来,这是整个民族挥之不去的深重情结。

美国也有一堵大墙。它无形无重的砖瓦巨石,筑在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自以为是的眼神中。你若搞不明白,不如仔细揣摩帕里斯·希尔顿的几段访谈录像。别嫌她招摇嚣张像个母夜叉,这位小姐可是当今成百上千万美国小姑娘的偶像和模范。

因为有帕里斯·希尔顿小姐存在,还有已经当妈妈的麦当娜小姐,或是《欲望都市》里那几位满面皱纹却风骚永存的老娘们儿,美国不需要一位斯大林同志,用厚重的手掌,在桌上猛拍一下,说:“你们必须这样生活!你们不准爬那一堵墙!”大众的洗脑,并不总需要领袖、警察或柏林墙,有更加精致、更加有效的办法。美国立国的起点,是对旧欧洲的弃绝和忘却。到什么时候,美国人都不认为自己土气。

用传统思维考察美国,容易把太多注意力投在党派、投票率、各种法案、道琼斯指数、华尔街巨头上。那些东西自然重要,但根本方向不由它们决定。我原来也以为,总归有一大批精英,什么常春藤、硅谷、绿色郊区,等等;危机也罢,衰退也罢,美国总可以撑个几十年罢。可我忘了,判断一个社会是否长久维持某种状态,不在于精英阶层,而要看它的中下层人民,尤其是这群人的心理状态。

近20年,统治多数美国人的思想,不仅仅是经济至上、物质消费至上、哈佛学位至上、华尔街至上,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环,是自我至上。通过规格化的、无边无际的郊外社区对人的笼罩和日夜轰鸣的大众娱乐文化,还有无声无息人际互动中下意识制造的压力和暗示,它早已形成了一整套扁平单一并且大量复制的人格模型和生活方式。无数傻帽觉得自己是明星,无数悍妞自我感觉像公主。他们会说:“这是自由国度,我想怎样,谁也管不了我。”

找一位中学都没毕业的姑娘,帕里斯·希尔顿的粉丝;别管她赞成共和党还是民主党,仔细听:当她对你说“我要什么”的时候,那口吻和音调,像不像在说“上帝要什么”。

无数个“我要”,汇集成强大的磁场;不停要求变换,又强烈渴望皈依;每个人极其孤独,又习惯性地排斥一切细腻的、长远的、涉及情感的联系,因为缺乏真实内心付出的能力。这个强大集体磁场不断更换偶像、排斥过去,又不断自我伸张,寻求对一张没有真实表情的脸孔作无限度的复制。任何一个正常人,总待在这么一个磁场、这么一群人中间,也是要得抑郁症的。

美国不生产什么了。只是高超的软件、聪明的债务杠杆,还有继续笼罩全球的空洞符号。但是这样的经济结构,需要一大批盲从的、过分自恋的、通过刷卡来填补一切内心冲动的消费者,总不能个个去当华尔街操盘手罢。不可小视他们对全球经济的巨大贡献。卡刷爆了,政府总会想法子再举新债。百万吨级的豪华游轮,驶入了人格变异、精神破碎的黑色水域。曾有人称这条航道为“后现代主义”。导航室中没有水文图,也没有罗盘。

大卫找不到女朋友。这件事的谜底在于:他是一个过分传统的美国男人。这早已不构成优势,而是无可逾越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