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7/7页)

这样就提出了一个莫愁的籍贯问题。有人说,中国历史上有两个莫愁,一为洛阳女,一为石城妇。其实,莫愁本是传说和诗词中的艺术形象,有什么必要一定要为她寻根呢?如果一定要讨个说法,我则认为,这个原本是洛阳女儿的莫愁,后来由于出嫁或迁徙到了建康,定居在石城之西,如此而已。

这样说并不完全是我的主观臆断,因为自永嘉之乱、晋室南迁以后,洛阳的不少门阀世家也随之南渡,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南朝。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江南的经济开始崛起,由于水耕农业较之北方的旱作农业有更高的效益,中国的经济重心开始南移,由此也必然带来了文化重心的南移,河洛地区逐渐失去了在文化上的支配地位。因此,洛阳女儿莫愁实际上只是一种美好的意象,而莫愁的南渡则是中国文化重心南移的一种象征性符号。在她的身上,从中原南迁的南朝士大夫们寄托了对洛阳旧梦的怀念和无可奈何的惆怅之情,莫愁的形象愈是“莫愁”,怀念和惆怅便愈是幽深,这大概不难理解。

这种怀旧感有时可以表现得近乎滑稽。东晋谢家原是北方的中朝衣冠,到了谢安时,晋室南渡已经半个多世纪了。谢安虽长在江南,但讲话仍然带着浓重的乡音,再加上他患有鼻炎,声调就更浊了,据说他用这种声调作“洛下书生咏”,听起来有一种特别优雅的风韵。于是士大夫们竞相模仿,说话时甚至捏着鼻子,强使语音产生一种重浊的中州味儿。我想,当谢安的这种生理毛病成为令人效仿的优点,且蔚为时尚时,这恐怕不仅仅是对名士的倾慕使然。大概也就在这时候,一位美丽而安闲的洛阳女儿的形象就在孕育之中了。

南北朝过后,河洛文化在隋唐时期曾一度中兴,达到了更为辉煌的高峰。但随着唐王朝的没落,终至一蹶不振。洛阳女儿颜色不再,只能成为江南佳丽的一种陪衬。这中间颇能说明问题的是清代同治年间,为了莫愁湖一副对联而引发的风波。

这副对联的作者是大才子王湘绮,当然写得很不错的,联云:

莫轻他北地胭脂,看画艇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

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依旧,春来桃李又芳菲

问题就出在这句“江南儿女无颜色”上,一时江南的士大夫抗议蜂起,认为这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王湘绮这才知道,自己不经意地笔尖一点却犯了众怒,只得把“无颜色”改为“生颜色”,虽然改得不通,却总算平息了一场风波。一个漂亮的洛阳姑娘渡江南来,反而使江南儿女“生颜色”,这怎么讲?但字面上通不通就不去管了,深层次的意思在于,当时的河洛文化已经失去了和江南文化“比美”的资格,还谈什么“莫轻他北地胭脂”?轻了便又怎样?这时候,江南有足够的底气。

这是关于洛阳女儿莫愁的一段尾声。

我是晚上离开洛阳的,列车在夜色中不紧不慢地悄然东去,听着广播里报出的一个个站名,真有如随手翻动着一本残破的史书,曾作为北宋都城的开封过去了,“牧童拾得旧刀枪”的徐州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已懵然入睡,梦中又重回洛阳,徜徉于西风古道。

一觉醒来,车厢里正飘过播音员嫩嫩的声音:“钟山虎踞,石城龙蟠,东吴、东晋、宋、齐、梁、陈,以及南唐、朱明等王朝曾先后在这里定都……”

我心中一惊,南京到了!那么,要不要下车去看看莫愁湖,看看王湘绮那副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对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