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6/6页)

盛宣怀无法理解国人对他的不理解,他只有怨愤和不平。

就在盛宣怀钻进德国货轮前往日本时,孙中山恰恰由日本启程回国。云水苍茫,海阔天空,两人的航向正好相反,这是不是浓缩着某种政治和时代的含义,我们不必过多地去牵强。而就在盛宣怀到达日本的当晚,他从当地的华文报纸上看到了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新闻,在该报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还刊登着民国政府宣布没收盛宣怀财产的消息。盛宣怀放下报纸,颓然倒在卧榻上。他太疲惫了。

耐人寻味的是,一年以后,两人又在同一条航线上擦肩而过。由于“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再一次亡命日本,在这以前,他的身份恰恰是盛宣怀曾经担任过的全国铁路总监。而盛宣怀则踌躇满志地启程回国。中国早期的两位铁路总监,都不约而同地把一段宝贵的时间抛滞在海轮上,不是为了出洋考察,而是由于政治的驱避,这就够有意思的了。民国初期中国政治舞台上那一段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好戏,最后就归结在西太平洋这条航线上几声呜咽的汽笛声中,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思索。

盛宣怀的晚年大都盘桓在上海的公馆里,有时也到汉口去走走,因为他仍然是汉冶萍公司的董事长和轮船招商局的副董事长。那几年,中国的政坛上朝云暮雨,他既没有资格,也实在懒得去掺和什么。一个经历过宦海风涛的人,该会从中悟出不少东西的,他已经垂垂老矣,先前的意气所剩无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更不会干了。临死前一年,日本政府在向袁世凯提出的二十一条中,曾要求把汉冶萍公司改为中日合办。当时,日本方面已派人来到上海,但遭到了盛宣怀的婉拒。他并不糊涂。

1916 年,盛宣怀死于上海。大概因为平生听腻了官场的喧闹和钢铁的轰鸣声,死后想找一个清静的所在,于是他把墓地选择在苏州。

人死了,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盖棺论定是政治家和学者们的事,我们不去管它。但有一段尾声却颇有意思,说说无妨。

盛宣怀死后不久,一个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学成归来的青年来到汉口,担任了汉冶萍公司的英文秘书,他叫宋子文。

宋子文风华正茂,很为当局器重。因为汉冶萍公司为盛宣怀所创办,宋子文亦得以和盛家有所往来,不久便认识了盛宣怀的第七女公子,双方郎才女貌,很快罗曼蒂克起来。

这似乎是一则才子佳人的旧式爱情故事。

当时,盛家的一切均由盛宣怀的大太太庄氏主持,但庄老太太偏偏反对这桩婚事,理由很简单:“别的不讲,太保的女儿,嫁给吹鼓手的儿子,才叫人笑话呢。”所谓吹鼓手,是指宋子文的父亲宋耀如当过传教士,以前在盛宣怀的老家常州、无锡一带传教,背着手风琴边走边拉,吸引听众。

这位庄老太太也真是顽固得可以,其实,即使从门阀观点来看,她的女儿嫁给宋子文也算不上委屈。当时宋家的大女儿已经嫁给了孔祥熙博士,二女儿更是大名鼎鼎的孙中山夫人。但老太太不理会这些,她眼里只有一尊前清太保的灵牌。

一个没落的封建公爵,看不起生气勃勃的资产阶级新贵,根深蒂固的偏见扼杀了一对年轻人的情爱,这使人想起狄更斯和莎士比亚作品中的某些情节。

但坠入情网中的年轻人并不死心。当时,宋子文已接到孙中山从广州发来的电邀,便和七小姐策划了一同私奔的计划:晚上由宋子文驾小船停泊在盛家后门附近,看见后门边有一盏红灯笼出现,就把船靠上去,把七小姐接走。

宋子文在小船上整整等了三夜,那盏幸福的红灯笼始终没有出现。带着失恋的痛苦,宋子文只身往广州去了。

盛家失去了最后一次在中国历史上显姓扬名的机遇。至此,关于盛宣怀的故事也可以画上句号了。

后来的情节大家都是熟知的。几年以后,北伐成功时,当年小小的英文秘书已是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了。宋氏家族的显赫更不是盛家所能望其项背的。盛七小姐追悔莫及,曾企图再续前情,但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宋子文的拒绝。

这似乎又不是一则简单俗套的爱情故事。

我在上文中曾提到一篇题为《略论旧中国近代化过程中三代核心人物》的文章,其中第三代核心人物即为蒋介石和宋子文。对于宋子文与盛七小姐的爱情悲剧,我是由衷惋惜的,如果不是因为庄老太太的势利眼,人们在回顾中国近代实业史时,将可以发现一条相当醒目的家族关系线索,从19 世纪70 年代到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从封建官僚中的有识之士到新兴资产阶级中的自觉人物,承接在一个家族的链环上,这将是相当有意思的。可惜盛家后门口的那盏红灯笼始终没有点燃,盛宣怀也始终没有能走出那个旧式的营垒。从这个意义上说,盛七小姐天生就没有成为宋家贵妇的缘分。

于是,我又想起了常州盛家故宅下面那深厚的墙基和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据说,规划在那一带的新建筑相当堂皇,但在我看来,光是那地基,就足够清理一阵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