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I监视下的婚姻(第2/3页)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了FB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者与被审问者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怵人。审问者倒是客客气气,不断提问,我回答时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畅地对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冷漠的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两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査,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帮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劳伦斯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忍一忍,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我以为美国是个最自由的国度……”我又悲又愤,哑了口。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厉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劳伦斯在那边顿时沉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的确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确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众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肯定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是否处于某种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懂得了“人权”这字眼,而懂得之后,又必须对这个神圣的权力一再割让。亦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地践踏过来。

劳伦斯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么就忍吧!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开嘴哈哈大笑,有种乱真的山东式豪爽。当你看到他一双油滑的灰眼睛时,你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么样啊?你和劳伦斯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计划。”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答对,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成谎言。谎言不可能被精确地重复。

“这些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已经问过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吗?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你,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么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十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十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fcommunistparty?”(“你的父亲是共产党员吗?”)

他突然改成英语问。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制造出无数个“冷不防”。我在母语上的设防,极可能在第二语言中失守。一瞬间犹豫,我说:“是的。”

问答又顺畅起来,如此持续了半小时,他无缘无故再次山东味十足地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松弛下来。他一面收拾桌上的案卷,一面不经意地对我说:“有件小小的事还得劳驾你协作。”

“什么事?”

“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会答应?”

这太意外了,我企图看透他似的睁大眼。

“绝不会费你太长时间,”他开导我,“这样可以大大加速调查进程。”

一时间我想到劳伦斯的话:“请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为了我!”

我点点头。

晚上我在电话上冷静地告诉劳伦斯,我接受了做测谎试验的要求。他那边炸了:“你怎么可以接受这种无理要求?!这简直是人身侮辱!只有对犯罪嫌疑才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情愿?”我气恼并充满委屈。

“我要起诉他们!这已经成了迫害!……”他冲动地喊起来,“这不仅侮辱你,也是对我的侮辱!你不该答应!”

我抢白道:“我也不应该接受你的求婚,不应该来这个貌似自由的鬼国家!”我一吐为快地说。

我挂断电话,独自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出来。原来,我并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

劳伦斯第二天突然飞抵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绪。我告诉他,我不愿为这场婚姻给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么多麻烦;我不想任何人推测我怀有某种意图来靠近一个美国外交官;如此推测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是对我人格的贬低。

“你别再跟我来往了。”我说。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也许这只是例行的调查。”他安慰我,心里却十分没底。

劳伦斯回去后,打电话告诉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他已向上级递了通知:在赴任前和我结婚。

“现在没事了——也许这场调查的结果是令他们满意的,否则他们早就该取消我去罗马的调令了……”他说,带着侥幸者的喜气,“他们再不会要你去做测谎试验了!”

我也感到了释然,情绪好转。电话刚撂下,门铃响,从窥视孔看出去,我又傻了:来者竟是那个矮个调查员。

“很巧,我散步时发现你几乎是我的邻居!”他笑哈哈说道。

第一个直觉便是:“几天来他监视了我和劳伦斯的行动。

我让他进门,让他以“浏览”为名侦察了我房内的一切。

“最近你忙什么哪?”我问道。

“很忙。”他答非所问。

“是不是你们必须创造一些事来让自己忙?”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出言不逊是出于坏的英文还是坏的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