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美女的和尚(第2/3页)

仲殊和尚就很明白这个道理,出家人有的是名正言顺在路上的时间,还有酒喝。哪像花和尚鲁智深,在五台山为了喝点酒,闹得神憎鬼厌,灰溜溜被赶下山去,真应该向仲殊师兄取点经。

边看风景边喝酒,真是惬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人还在舟中,太阳却已经靠西边了。懒洋洋地向两岸看去,忽然精神一振,眼放精光:那是谁家的姑娘,秋千架都打到墙头上,能看见小内裤了……好吧,那时候女人是不穿内裤的,用文明的话来说,都能看到裙子底下精致的绣花鞋啦!

如果佛祖在天,面对如此门徒,会含笑不语,还是会打下一个霹雳,外加一句“好孽障”呢?

宋代的文人,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等,都好研习佛理。而仲殊大师,作为一个正宗的和尚,却完全没有出家人的自觉性,实在是很奇怪的。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们,却对他赞赏有加,苏轼和他关系最好,说他是“胸中无一毫发事”,“通脱无所着”,这又真的像灵台澄澈,不需拂拭了。

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一个深深热爱这软红十丈的浪子,喜欢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潇潇洒洒,快快活活。

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少浪荡子:不求上进,无所事事,甚至放荡堕落的生活,自有它的魔力。“你们见我在喝最贱的烧酒,而我无非在风中行走。”再正经的人,都偶尔有紧张生活中的一个失神,渴望着兢兢业业中的一次小小放纵。所以浪荡子虽然为人们不齿,可有时候,又未必不让人暗中羡慕。

浪荡子的结局,一般不外乎两种。或是回头金不换,洗心革面,做社会中坚,家庭的顶梁柱;或者,在亲人的悲哀、世人的鄙视中沦落至死。我想仲殊大师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从这两种结局中巧妙地钻了个空子,找了个安身立命所在。也许你可以把它称作“禅机”。但仲殊大师自己,是没兴趣跟你聊这种玄乎东西的。

他顶着和尚的脑袋,实质类似于一个资深驴友。背着行囊,打着云游的旗号,到处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谈天完毕,掏出一个钵来,“阿弥佗佛”,蹭吃蹭喝。那年月没有数码相机,拍不下来沿途美景,他便用诗词记录之。

从词集中看,他主要在吴楚一带混,在苏州、杭州住的时间最长。在镇江也呆过些日子,还溜达到过成都。都是美人如云,山水灵秀之地。每到一地,便自觉自愿地承担起旅游宣传工作,写出许多赞美风土人情的词来。

他的词里,小令最佳,小令又以写旅途,写风光物事最为出彩。《南徐好》系列,《望江南》之成都篇。有记录时代的作用。

《望江南》

“成都好,蚕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灯火上红楼。车马溢瀛洲。

人散后,茧馆喜绸缪。柳叶已饶烟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描绘的是成都蚕市景象。“蜀中有蚕市,父老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之时,民无定居,跟随蚕丛迁徙,所在即招致为市,进行交易,暂时居处。每年正月至三月,成都州城和属县,循环开设蚕市十五处。”

祭祀以外,更实际的功用,是让四方农人们来交易农桑器具。蜀国产锦绣,三月正是蚕桑时,农人的一年之计开始了,整个蚕市上,洋溢着丰收的希望。而超级爱凑热闹的成都市民,岂会放过这个机会,张灯结彩,摆摊唱戏,酒楼拉客,青楼招手,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在这所有之间,有个和尚,他骑着马,悠然地望着田野,赞叹道:这柳叶儿,真像美人的眉毛,这桑条啊,真像美人儿的玉臂……

哎,谁能把这个花和尚拖走……仲殊大师,他对这俗世的欢乐与生机,真是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在里面翻跟头打滚儿。应该感谢时代给了他机会。他卒于宋徽宗崇宁年间,一辈子走的是太平路,过的是太平日子,还没来得及看见他热爱的这风流世代崩溃的样子。苏轼、黄庭坚、晁补之、王安国、贺铸、秦观、晏几道……北宋占尽风华的词人们,大都死于这个时间段。谢天谢地。

仲殊大师的死,却是一个有点儿惊悚,有点儿怪异的事件。

那时他已经挺老了,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苏州承天寺。有一日,忽然跟寺中众僧道了个别,当晚就在院子里找了棵枇杷树,上吊死了。

佛门子弟不得自杀,否则无法转生,无从得道。临死还要犯最后一回戒律,完全不在乎来生,就这么随随便便甩手走了。洒脱得近乎于残酷。

我想,可能是,骨子里,他还是信奉中国人的“现世为大”想法,不问生死,不问鬼神,活在当下便好。活得差不多了,就不活了呗!选个良辰吉日: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再见。这也是荡子的做法。

仲殊大师还曾干过一不着调的事。有个雨天,他去拜访郡里的官长,谈话之间,看到庭下有一个来打官司的女人。女人很执着,颇有秋菊打官司的持著,就冒雨站在那里。郡守很无聊,便说,大师,这情况,您能写首词吗?

大师更无聊,脱口立就《踏莎行》一首:

“浓润侵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

写得倒是很生动,寥寥数语,女子形象尽出。可也实在是没意思,把民女的苦楚拿来当风景观赏,两个臭男人够欠扁。

仲殊大师自缢之后,便有轻薄少年,将两句词改了:“枇杷树下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的。”

让人哭笑不得。这个和尚,死了之后,都没办法给他装上一个正经的套子,好好地入土为安。

宋朝和尚写词的也有一些,可从数量到质量,谁也没办法跟仲殊比,更别说这戏剧性的一生。

这一生,自由出入俗世繁华与佛门清净,名缰利锁,清规戒律,都没能束缚住他,就这样左右躲闪着,把日子过得挺快活,挺圆满。这种快活和圆满,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学的。

因为谁也不能像他那样,只为了踏山川,看美景和美女,就能果敢抛开一切:责任、情感、物欲、理想,亲人的期盼……每根鞭子都驱赶着人们的生命,在狭窄路上蹒跚前行,即使疲倦,不敢松懈。虽然不甘,但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被父母抱着的包袱,慢慢变成自己一路背起新的包袱,不断前行的过程。

谁会抛家弃业,用全部身家所有,只为换个彻底的自由空间?至少我不敢,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勇气,还是为了,在被规则所约束,被包袱所困扰的世界里,也有着珍贵的,心爱的东西,珍珠般闪亮,让我只能化身为蚌,去咬牙承受憋闷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