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第4/11页)

人们有时可以从布朗什在这里向我们呈现的肖像中找到恶意中伤的某种证据。某个画家,比如方丹的肖像让人发笑。我的问题是,像这样非常真实、独特、生动的肖像难道不比那些对艺术一窍不通的艺术批评家撰写的无数一成不变的狂热篇章更能卓有成效地颂扬已故的大师(表面上的轻蔑无法掩饰作家的真实好感)?当雅克·布朗什向我们展现方丹和马奈的画室中堪称无价之宝的细节时,他是否比这些艺术批评家更加充分地利用和维护了与方丹的荣誉相关的利益和生活?人们并不觉得如此这般的细节“动人可爱”,就这个词一般意义而言:“方丹在布置公寓的背景或选择一张座椅上有着一种令人感动的笨拙。这个一丝不苟的现实主义者在模特身后用别针订上一块灰色布头,或竖起一张原色纸屏风充做客厅里的细木壁板。方丹画室里的照明光线也并不比从前的照相馆更加细腻微妙。他的懒惰和他对离开自己家的恐惧仍然让他深受困扰。他为这块横跨屋子的玻璃天花板让人物沉浸在散射的光线中感到苦恼。在我看来,《迪布尔一家》286就像刚刚做完礼拜,从教堂出来的这些老好人被纳达尔先生287邀请到他的家里,他们浑身僵硬地包裹在礼拜天的服饰当中。”如果他们仍然履行这些只有在某些少女学校受到青睐的可笑义务——普劳图斯曾经在那里写下了“地狱篇”,向一位当代剧作家述说自己对他的新剧本的想法——那么人们可以“想象”布朗什在谈到方丹时经常让读者的嘴唇泛起微笑的情景,正如方丹在他的一封信中承认的那样,而这种微笑就是我们在夏尔丹戴着眼罩的自画像面前充满敬意的微笑。尤其是这个学生可以被请出来映衬方丹感谢布朗什延续了他的生命,对于死人来说,那是最为宝贵的东西。更何况布朗什曾经提到过这一点:“在我看来,批评家或一些朋友的判断很少是公正的,那更多是善意的而不是恶意的夸张。判断是我精神上的一种迫切需要,最温馨的感情纽带也从来不会让我的判断有所改变。必须说出自己的想法。在一个充满各种争议和动乱的时代,这就是我的诚实观念。我们从来只接受一种感情:狂热的崇拜。如果您对美有崇高的理想,您就不会始终有机会崇拜您的同时代人。如果我伤害或惊吓到某些与我同路的伙伴,我会为他们感到悲哀,不过我对他们之中最有见识的那些人坚信不疑,因为他们能够领悟我的意思,却又没有因此责怪我。”

然而,在值得崇拜的事物面前,他也会狂热地崇拜。我从这部作品(目前的这本仅仅是其中的第一卷)中欣喜地看到了对我所崇拜和我所喜爱的约瑟·玛丽亚·塞尔288的盛情赞誉。布朗什将他与米开朗基罗和丁托列托比较的那些篇章充满了喜悦和真诚。奇怪的是,我也许生活在一个与塞尔不同的时代,或生活在他那个时代却又不熟悉他。可我们却心心相印。他知道我对他的仰慕,他也没有掩饰对我的好感。每当其中的一个雍容华贵的美的女囚在严密的护卫下也许是恋恋不舍地从她命中注定的流放地巴尔贝·德·儒伊街动身,前往西班牙的一座宫殿或教堂度过自己被非法囚禁的一生,甚至像海洋女仙那样在大海上翱翔的时候,我却被锁链捆绑在我的岩石上,永远看不见出发之前的这些被驱逐流放的贵族。生活中除了时间和空间之外,还有其他互不相容的东西;险恶的命运之神梦想中最离奇古怪的各种形式还有待于小说家来描述。

我是否应该说,从真实性的角度来看,布朗什的这本书细腻、独特、有创见,而且非他莫属,难道他没有——甚至是出于自身公正的立场——表露出人们无法接受的某些偏爱?这种说法也许并不确切。当然,如果尊敬的布朗什大夫回转阳世,当他听说他的“雅克”被当作比他那个时代的法兰西院士更伟大的一位画家来谈论时,他也许会喜出望外。因为归根到底,正如所有的父母,即使是最明智的父母,他谈论自己的儿子的方式跟马奈的母亲马奈夫人谈论她的儿子如出一辙:“他不过是临摹丁托列托的《抱兔圣母》,您可以来我家看看,临摹得很像。他还可以画成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样子。真是没有办法!他结交的就是这样的一帮人!”然而,看到自己的儿子雅克—埃米尔骨子里像他并且延续了他的血脉,布朗什大夫也许会更加惊奇。恰恰是我们与自己父辈相似的各种品质和情趣,为了彰显和表现自己与父辈品质和情趣上的家族冲突造成了感人的悲剧。决定侄儿监护人的年迈叔伯们恰恰以同样的方式做着同样的蠢事,可他们却自以为“这不是一码事”,正如那些为德拉克洛瓦力争的人,继而他们又对马奈、印象派画家、立体派画家表示愤慨,他们也自以为“这不是一码事”。拍卖鲁瓦289的藏画和拍卖塞尚的绘画是这本集子里最优美的两个片断,此时此刻的雅克·布朗什与一八九一年前后的他截然相反。他的传统主义立场甚至让他毫不掩饰地对鲁瓦先生收藏名画的公寓表示包容和发自内心的好感:

“这些明显打着第二帝国烙印的公寓是对人们目前追求的那种装饰性布置的彻底蔑视……有一天,我把弗里茨·泰奥洛290领到了那里。他自认为具有先锋派的现代情趣。在慕尼黑、柏林和哥本哈根期间,他形成了室内装饰的观念,一九一二年左右的秋季沙龙展示了这种观念令人动容的大胆。他只熟悉沙龙展品的那种绘画。当我希望在恬静地享受他的殷切友好之上更进一步的时候,我与他的关系却变得令人尴尬。‘布朗什?您不会喜欢生活在这幢住宅里吧!什么!您是说鲁瓦先生是个有情趣的人?您再看看这些家具,这些墙饰窗帘,就像是一个牙医的家……墙壁是深紫红的,织物是巧克力色的,还有这些镀金的落地灯。不,布朗什,这是外省的情调和路易—菲利普时代的风格。’德加对《抢劫萨宾妇女》291和德拉克洛瓦的《诗人》的临摹让他深感酸涩:‘如果这也算是绘画,那我就只好上吊了。所有这一切都是深紫红的!’”

归根到底,雅克·布朗什给人的感觉是他喜爱这幅画胜过印象派画家模糊不清的白垩手法。他喜欢带有戈雅特色而不是莫奈特色的马奈,在他看来,莫奈已经过时(假如我精通绘画,我的个人趣味会让我产生截然相反的想法,我在加斯东·纪尧姆身上看到的马奈让我发现了最美的莫奈),戈雅让马奈焕然一新。“正如莎士比亚让缪塞焕然一新。”布朗什憎恨唯美主义者的文学理论连同他们的装饰趣味。“夏尔·莫里斯292先生在发给我的同事们的问卷中问道,方丹的贡献是什么,他带进坟墓的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有点令人勉为其难,它只能出自一个文人之口,因为后者始终难以进入画家的精神活动。绘画上的新颖和创意经常表现为一种简单的色调关系,两种并列的价值,甚至调配颜色,将颜料涂抹在画布上的某种方式。对技巧缺乏敏感的人不是天生的造型艺术家,像这样十分敏锐的才智会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与一个纯画家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