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你一度温暖(第7/12页)

他慌了,尽管在她面前装得毫不在乎,可她还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她摸摸他的头,不怕……会有办法的。那一刻她发现他还是个孩子。他努力装得老练、世故和坚强,却使得他更像一个孩子。

办法真的来了。一个外商看中了他们摆在公司的样品,预订了20扇绣梅的屏风。半年内交货,以每扇5000元的价格。他知道他的公司里,只有她能绣出外商要求的那种标准;他更知道半年的时间,靠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绣出20扇那样的屏风。可是想想他们的现状,他咬咬牙,硬签了合同。

那时还是夏末,把这个消息跟她说了,她使劲点着头。肯定能,她说,以前在乡下,比这还累的……累点怕什么呢?……等这20扇屏风绣好了,还了债,我们还回公司上班,好不好?……那时腊梅也该开了吧,我们一起看梅花,好不好?他不说话,将她抱紧。

她开始没黑没白地干。现在,她手上的那根针,成为他们唯—的希望。经常,深夜,那针会扎了她的手指,让极度疲劳的她发出一声尖叫。他抓了她的手,发现指尖磨出了粉红的嫩皮;他盯着她的脸,发现那上面竟无一丝血色。可是他帮不了她。他让她辞职,可是面对她疯狂地透支着自己的健康,却无能为力!他只能为她作别的事,给她洗衣服,烧菜,为她洗脚,捧着她的手流泪。她说哭什么呢……傻人……现在多好啊……你对我多好啊!那满足不是装出来的,那是幸福的心泉在汨汨地流淌。

终于,最后一扇屏风也接近完工。一副大写意的腊梅,枝干已经绣好,仅剩下红的梅花。她说你再去买些红绸线吧,过个三五天,那债,就能还上了。他兴冲冲跑出去,又美滋滋和店老板闲聊了半天。他想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她终于不会再—次累得晕倒了……他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他在门口喊她,却听不到应声;急急地开了门,他看见她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针,脸却苍白如纸。她冲他笑一下,只笑了一下,然后,便吐出一口血。那些腊梅,在一霎间,便开出点点艳红……

医生说,她是累死的……如果能早几天来……如果能早一会儿来……

他听着,张了嘴,顿了一会儿,突然嘶嚎起来。他把头朝墙壁上猛撞,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一世的泪,一时淌干。

满城的梅花,几乎在同一天,齐齐地开了。他戴了那条领带,去看。他知道,那是洒落在锦绸上的点点女孩的血,在某一天,幻化成梅……

山歌好比春江水

离开故乡好几年,女孩仍然改不掉唱山歌的习惯。再说为什么要改?那么悠远明净的嗓音。

他是被她的山歌俘虏的。那时他还是音乐附中的学生,正夹—只竹笛急匆匆地走。在海滨公园的门口,他蓦然停下,半张着嘴,倾了耳朵,傻呵呵地听。突然他憋不住了,接了一句,——这边唱来那边和,正宗的破锣嗓子。那边顿了一下,然后便响起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也笑,向她挥挥竹笛,却不知是歉意,还是得意。

他的歌唱得糟糕,竹笛却吹得很好。他们在公园里约会,他吹着竹笛,她唱着山歌,引来打太极拳的老头老太太们围观和叫好。回去时,他用左手握着竹笛的一端,她用右手握着竹笛的另—端,慢慢地穿过马路。竹笛将他们的手延伸,然后相牵。除了唱山歌,她在所有的时间里,都是那么羞涩。

从相识那天起,吹笛和唱歌,就成为他们每天约会的内容。他说喜欢她的嗓音,喜欢她的山歌。他问她喜欢他什么,她回答不上来。是啊,喜欢他什么呢?男孩有些颓废,生活粗糙,其貌不扬。越答不上来,越是喜欢,越是喜欢,越答不上来。后来她认为,爱情就是把一切正常的思维搞得混乱,然后徒劳无功地试图理顺。

他毕业了,做着与音乐毫不相干的工作。他仍然吹笛,却不再独奏。他只为他的女孩伴奏。假如没有了女孩的歌声,他的笛声就会很突兀,单调生涩,没有柔滑明亮和灵动的质感。显然,他离不开她了。他对女孩说,我离不开你了呢。说这些时,他的脸上,露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那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动荡不安。他的工作是把自己吊在半空,拿一把长长的刷子,将楼房的外墙洗刷得焕然一新。那是一个危险的职业,每天,她都为他提心吊胆。她总盼望夜晚早一点降临,他为她吹笛,她给他唱歌。那是一天中唯一让她感觉踏实的时刻。

那天他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保险绳就断了。他像一朵流星扑向大地,砸向一个鼓起的布篷。空中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声嘶力竭。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她请求医生们让他醒来,可是所有的医生,都摇着头。只有她守在他的床边,不停地给他唱着山歌。后来她的嗓子哑了,咳出的痰里,盛开着粉红的血花。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她怕他听不到歌声,会在归来的途中迷路。终于,半个月后,他的眼皮动了一下,接着睁开眼。睁开眼,看到她了,他便虚弱地笑了一下。她想对他说一句话,可是她说不出来。那时她肿胀的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天,她都背着他去医院花园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他趴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听着她沉重的呼吸,轻吻着她柔软的耳垂。她带来他的竹笛,两个人一唱一和,配和默契。有时他们也安静地坐着,他握着竹笛的一端,她握着竹笛的另一端。竹笛像延长出来的手,让他们相牵。然后天凉了,她说回去吧,就背起他。除了唱歌和背他,剩下的时间里,她仍然羞涩。

他终于出院了。可是仍然行动不便。她每天都去陪他,计算着他好起来的日子。他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快,她的嗓子也变得更加清澈和圆润。仿佛生活正在飞速地变得美好,心想事成。谁都没有料到,一天夜里,他所租住的那栋楼房,竟突然失火。大火把半个天空烧成了黑炭,现场混乱不堪。

慌乱中她背起他,趔趄着往外跑。她把他放到安全的地方,望着被火舌扭曲的住所,擦着汗水。突然她愣住了,她说笛子,你的笛子!然后转身,再次冲向火海。有人试图将她拦住,却被她英勇地撞翻。他在后面喊,别要了啊!她好像没有听见,继续跑。奇快。他哭起来,还可以再买啊!她仍不理他,一个人冲进滚滚浓烟。他在后而绝望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仰面跌倒,泪如潮涌。

她是在楼梯口被人救起的。那时她已经救出了那个竹笛,把它压在身下。她并未受到太大的伤害,只是被浓烟呛倒。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出院后的她,看不出任何不适。可是她知道,自己再也唱不出那样婉转动听的山歌了。她的嗓子被浓烟熏坏,沙哑变形。没人的时候,她曾经试图唱下一首完整的山歌,可是只唱了一句,她就再也唱不下去。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