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问(第2/2页)

实际上,人一出生,或一经被创造,就已然面临了两种终极询问:世界是怎样的?我们该怎么办?人就是这样长大的吧——所有的孩子都会看重前一个问题,而成长着的心灵则日益倾向于后者。

我这个数学的门外汉,斗胆对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做如下引申:任何一种认知系统都注定是不完备的,即一切人为的理论,都难于自我指证。比如法律,这一人定的规则,其合法性根据终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观察、“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物,必因无限的衬比,而显露自身的不完备。而无限呢,又因其自身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而永无完备可言。

可这岂不是说,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完备的事物吗?或这世界本身,压根儿就是不可完备的吗?这样说下来,是否又要回到“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去呢?因为,在一个永不完备的世界上行走,生命的意义只好是相对的。比如一盘尚未下完的棋,你怎能判断哪一步是对、哪一步是错呢?这下麻烦又大了,这等于是为实证主义或经验主义开辟了通途,为道德相对主义找到了合法性根据;也就是说,并没有一种绝对的“正义”或“真理”需要“主持”或“主张”,而是随便什么主意都可以是对的,哪怕是杀人越货。

不过这是两码事。世界的不确定性,正说明它——这一创世主的作品,是人或洞穴生命所不能确定和不可把握的“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的意义也是不能确定和不可把握的。我们不能把握“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恰恰暗示了,我们能够把握一个主观世界,即一个有意义的、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说,我们恰恰是根据一个不能确定、不能把握的外在世界,来确定和把握我们内心世界的,这便是信仰。信仰,所以不同于科学,是不倚仗实证的。信仰,所以不能由强人来指认,就因为那是向着空冥与迷茫的祈祷,是苦弱并谦卑者要为自己寻找的心路——为灵魂制定的美好方向,为理想设计的可行性方针。

而实证主义或经验主义却说:“任何想超越我们经验的企图,都会沦为彻头彻尾的胡说”,“如果一个人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经验情形可以作为命题的确证……(那就)完全不具有意义……就是‘伪命题’。”10果真如此,人岂非仅仅是一种能对眼前处境做出反应的动物了?人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智慧哪儿去了?人对终极处境的思问哪儿去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哪儿去了?人的艺术能力——即在平庸而荒诞的生理性生活中,开辟出无限可能的精神性生活的能力,哪儿去了?

这些能力,把我们带出仅靠反应谋生的畜类,继而把我们引向人性的发问,最终使我们沐于神性的光照。是呀,创世主的无情已然确定,人把握不了“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已然确定,我们永远要在一条不完备的路上行走已然确定,因而注定了我们只可据此背景来构筑我们生命的意义。然而,存在的虚无性、生命的荒诞性、道德的相对性并没有被确定,因为在这条有限的人生路上,一种智慧触到了它的边缘,从而听见了无限的神启:要把一条困苦频仍的人生之真路,转变成一条爱愿常存的人生之善路;要把一条无尽无休、颇具荒诞的人生之实路,转变成雄关漫道、可歌可泣的人生之美路!如此,相信“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就是危险的;危险在于,自以为“创造了整个世界”的人,会把幸福完全托付给改造物界的雄心,以致忽略了心灵的完善。

令我——这个数理科学门外汉——担忧的是,也许我并没把本文所引的那些大师的话听懂。但更令人担忧的是,《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的某些思想,不幸使篡取神位的强人有了“科学”的支持。

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