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翅膀上驮着天堂亲人的期望(第2/3页)

我看到一处帐篷门口,蹲着一位大汉正在揉眼睛,想必昨夜不曾睡好。一问,得知是山东临沂来支援的志愿者,专门为灾区搭建活动房。我问:“住在帐篷里,有没有蚊子?”

他说:“多着呢。最怕的不是蚊子,是下雨。”

我说:“是不是帐篷漏啊?”

他说:“主要是我们搭建的活动房进度慢了。”

惭愧。我说的是自家的宿舍,人家说的是灾民的住处。

临分手时,我说:“我能给你照张相吗?”

他想了想,很坚决地摇头:“不能。”

我祖籍山东,觉得家乡大汉性格直爽,敢做敢当的,不知天下还有“害怕”二字,未曾想遭他拒绝。可能是看我不解,他说:“主要是我跟家里人都说这里挺好的,住的吃的都不用他们发愁,要是知道我这里的实际情况,家里要担心的。”

心细如丝。

北川中学负责接待我们的是蹇书记,羌族。他唯一的女儿在这次地震中遇难,他说,女儿身高一米七,遇难的那一天,还得了一个全国奥林匹克英语的三等奖。蹇书记坚持在抗震救灾的第一线,胸前别着“共产党员”的徽章,照料着全校孩子们的生活学习。旁边走过一个女生,蹇书记说,她就是我女儿班上的。我看到了蹇书记眼中的泪光。是啊,同是一样的孩子,这一个还在阳光下微笑,那一个已经是天人永隔。这样的严酷,怎不叫人肝肠寸断!另有一位老师,孩子和妻子都在地震中遇难。他说:“两个人,哪怕是留下一个也好啊,让我也好有个伴儿,有个盼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样撕心裂肺的苦难面前,所有的言语都异常苍白。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在为孩子们分发福娃的时候,我留下了一个绿色的妮妮。在所有的福娃中,我特别喜欢这一个,觉得她是个喜眉乐眼的女孩,翠绿得如同雨后清秀挺拔的嫩竹。我找到蹇书记,悄声对他说:“这个福娃,请送给你的女儿吧。”我想,在蹇书记的家中(如果把合住的帐篷也称作家),一定有一处洁净的地方,静息着一个如花女孩难舍难分的精灵。她的同学们今天都得到了一个福娃,她也应该有一个啊。

记得北川中学的一位被截肢的女孩说过:“请你们不要称我的那些死去的同学是——没有来得及开放的花蕾,就已经凋落了。不,他们不是凋落,他们已经盛放过了。”

我被这句话深深打动,它充满了一种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有的练达和超拔,尽管那个女孩子只有12岁。是的,生命的价值从来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那些远去的少年,将他们辉煌的笑靥留给我们,在岁月的尘埃中灿烂千秋。

上午10点。

轮到我演讲了,正确地说,是上一堂特殊的语文课。

很紧张,因为从来没正儿八经地当过语文老师,因为面对的是经历过山摇地动的孩子们,因为孩子们的聪慧和早熟,也因为文章内容在此情此景此地讲解,有点文不对题。

那篇散文叫做《提醒幸福》,选入了全国初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北川中学邀我这个作者讲讲自己的文章,说孩子们看到课文中的作者突然现身,饶有兴趣。

教室里大约有60个座位,坐满了初中二年级一班的学生(因各班都有伤亡,就把几个班合并了。现在是新的班级,满员上课)。还有一些高年级的孩子,曾学过这一课,也赶来听讲。加上站在教室后面的孩子,共约l00名学生。老师对我说,本来有更多的孩子要来听课,但临时校址没有大礼堂,况且现在非常时期,为了出现大的余震时能够快速疏散,不能组织大规模的聚会。如果是在操场上,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但天气炎热,怕孩子们中暑……

我怕自己讲得不对,误导了孩子们,私下里觉得来的学生越少越好,免得我讲错了,前脚走了,后脚害得正规的语文老师来纠偏,给人家添麻烦。

我悄声问蹇书记,讲课之前,要不要默哀。蹇书记说:“孩子们经常默哀,每一回都会哭泣。这一次,就不必了吧。”

我站在黑板前面,开始了讲解。

在这片浸透了鲜血和眼泪的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宣讲幸福。面对着死去了父母死去了同学死去了老师的孩子们,宣讲幸福。从讲台上望下去,孩子们乌溜溜的眼珠,好像秋夜里的星辰,单纯明朗,却掩不住冷霜的寒凉。

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谈论幸福。

可是我必须讲下去。

那就从头说起吧。我讲:“我为什么萌生出写这样一篇文章的动机呢?是因为大约二十年前,我看到过一篇报道,说的是国外的一家报纸,面向民众征集‘谁是最幸福的人’的答案。回信纷至沓来,报社组织了一个各方人士汇成的班子,来评选谁是最幸福的人……”

讲到这里,我稍稍提高了声音,问道:“大家说说,那谁是最幸福的人呢?”

我的本意是说,当年的报纸会征得怎样的答案?由于我不是训练有素的语文老师,这个问题,口气太开放了一些,也没有强调时间地域的前提。孩子们以为我的问号是:现在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

那一刻,我真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后来,我把这一幕讲给别人听,听到答案的成人们也会充满疑惑地说:“地震惨祸之后的孩子们居然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别是事先老师教好这样说的吧?”

我要非常郑重地宣布,那些孩子绝对是非常真诚地这样认为的,没有任何人事先授意他们。这不但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再说啦,我毕竟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临床心理医生,一个人说的是否是真心话,我还是有一点辨识力的。

大劫余生的孩子们,如此质朴地诠释了幸福。他们说,我们还活着,这就是幸福。我们还能上课,比起我们死去的同学们,这就是幸福。全国人民这样帮助我们渡过难关,这就是幸福。我们的翅膀上驮着天堂亲人们的希望,我们要高高飞翔,这就是幸福……

他们一个个地站起来发言,略带川音的普通话,稚嫩而温暖。我能做的唯一的事儿,就是控制住自己的泪水。

惊骇莫名!感动至深!钦佩不已!激动万分!

我的手提电话响了。真是非常抱歉的事情,我忘了关手机。我对同学们说:“对不起,我马上关机。”就在我预备关机的瞬间,我听到电话提示音,说是有国外的电话。儿子在阿拉伯海上的游轮中,这正是他的号码。于是,我对同学们说:“我儿子打来的电话,我很想接一下。”我看看表,已经上了40分钟的课了,同学们也需要上厕所,就此宣布:现在休息,l0分钟以后继续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