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糖(第5/7页)

河莲很乐意干这活儿,电锯忙碌不停,好像在锯一棵古树。棉衣锯开了,棉裤锯开了,绒衣锯开了,绒裤锯开了……卸下的衣服堆在墙角,支离破碎。

班长现在像个婴儿一样无牵无挂地躺着,我们开始为他洗澡。我们用新的毛巾,泡在温水里,轻轻绞干,很仔细地给他洗脸擦身。

把班长像件瓷器一般洗干净,新衣服也送来了。穿衣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今天以来最大的困难。新衣服不像旧衣服,可以一毁了事,必得整整齐齐、妥妥帖帖套在死人身上。人又不是木板,你说怎么穿?

裤子还好说,我们搬起他的腿,托着他的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穿上了。那一堆肠子不好处理,塞不进去又不能耷拉着。大家就把地上的瓷碗又捡了起来,盖在肠子上,用绷带绑好。除了小伙子的肚子看起来有些大腹便便,基本上说得过去。

关键在上衣。好不容易穿上一只袖子,那一只无论如何都穿不上。班长的胳膊硬如铁棒,完全不会打弯。

给死人穿衣服,是不能一只袖子单穿的,必须扶他坐起来,把他的两只胳膊一齐向后伸展,就像我们平日上双杠做预备动作似的,同时往后悠,两人齐努力,衣服才能穿上。竹干事萎靡不振,声音小得像马蜂嗡嗡,幸好还清楚。

虽说我们和烈士班长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一想到要扶他坐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小鹿说,我还是在前面压着他的腿吧,省得他一下坐不稳了,摔到床下。

大家都觉得她有点担子拣轻的挑的意思,可一想她最小,就拉倒了。

河莲主动说,我在后面扶着。你们给他穿衣服,动作要快点,时间长了,我可坚持不了。

竹干事有气无力地说,他怎么也是个小伙子,你是小姑娘。他的分量有你两个沉,要是撑不住了,我帮你。

河莲说,没事。万一顶不住,我就坐到水泥台子上,和他背靠背。小时候玩翻饼烙饼的游戏,都这么来着。

竹干事叹道,好样的。你这丫头有勇有谋,以后能当团长。

河莲说,团长算什么?官太小了,我起码要当到军长。

大家说着,颤颤巍巍地把班长扶坐起来。那张原本已经看熟的脸,一旦从躺着变成立着,又使人震惊一次。班长的身后,由于积血形成大片尸斑,全是怪异的深蓝色。他的手向后伸的时候,胳膊也是半只白半只青,煞是恐怖。

我们给他穿上本白色的士兵衬衣,把不祥的蓝色遮盖住,然后是绒衣和棉衣。待到一切收拾完毕,我们已累得汗流浃背。

班长重新睡下时,身着崭新的军装,除了腰带处有点窝囊,其余精干无比。但是我们在给他穿鞋子戴帽子的时候,困难重重。虽然竹干事未雨绸缪加大了尺码,但班长的头和脚都肿胀了,帽子戴不下,鞋子穿不上。

怎么办?我们只有再次请示竹干事。

用剪子。竹干事说。

剪哪儿?我们不知底细。

剪帽子的后面和鞋的两侧,但要伪装好,让人从正面看不出来。竹干事捂着胸口,支撑着说。

我们照章办理,总算收拾就绪。现在,一个军容整齐的小伙子,微闭着眼,英俊潇洒地躺在我们面前,好似胜仗之后在树下小憩。

啊啊,总算干完啦!我们小声欢呼起来。当然,当着烈士遗体欢呼,很不礼貌,但死亡既已无可挽回,年轻的士兵,此刻必然也满心希望以最整洁优雅的形象告别人间,大概也会原谅我们。

竹干事用眼光命令我们把白布蒙上。他认为只有和烈士隔开,我们才有权大声喧哗。我对他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去休息。剩下的事,我们能干。我冲着破碎的旧衣服努了努嘴,心想,不就是抱出去烧掉吗?

竹干事说,剩下的事,你可干不了,那是我的正经项目。说完,他掏出一个文件夹,摊开后说,你们谁给我找个凳子来?

烈士躺着,竹干事坐着,我们开始清点并记录军衣兜里的遗物。

钢笔一支。英雄牌,黑色老式。河莲像饭馆里跑堂的小伙计,拉长嗓门报着。

伤湿止痛膏两贴,啊,不对。是一贴半。有一面已经揭掉用了。小如轻声说,刚才我给他擦身的时候,在左膝盖看到那半贴了。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就得了关节炎。

竹干事不喜欢婆婆妈妈,说,关节炎是高原病,和年纪没关系。谁都能得,比如你,比如我。接着干活吧。

小鹿高声叫起来,说,哈!你们猜,我在他兜里翻出了啥?

竹干事说,大惊小怪什么?一个当兵的,能有啥?肯定没存折。

小鹿不理他,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是糖啊。三块真正的水果糖,和发给我们的一模一样的水果糖。

小鹿的手心里,托着几块包着草绿色糖纸的水果糖。摩擦久了,翘起的糖纸几乎掉光,椭圆形的糖块沾着斑斑点点的绿色,好像池塘里的小乌龟。

竹干事放下笔说,这就不必记了。都是军需发的大路货,没什么特别的价值。家属也不一定需要。

看着那三块糖,我突然热泪盈眶。在这之前,我一直无法把死去的班长当成一个曾经活过的人,尽管他在我身边,我仍觉得他是幻影,一切都不真实。但这一瞬,我明白他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我一样爱吃糖。我被刻骨的悲伤击中。

在高原上,凡是外出,可能遭遇种种意外。飓风、雪崩、饥饿、酷寒……要想生存下去,你必须要有热量。糖就是最好的热能,所以,每逢有人走进风雪,叮嘱的最后一句话定是——你带上几块糖了吗?

糖,在某些时候,就是生命啊。

这几块糖,是班长临出发的时候,装入口袋的。哦,也许不是这一次,从糖的磨损和任务的紧急程度看,估计是早已放在身边的陈物。糖,是高原的护身符,班长放入这糖的时候,一定是满怀生的渴望。此刻,糖仍在,生命已悄然远去。这几块糖,寄托了班长对生命的眷恋,怎能说没有特别的价值!

我对竹干事说,留着这几块糖吧。送给他的爸爸妈妈,这上面有烈士最后的手印。

竹干事说,女孩子就是事多,多愁善感。

但他还是很给我面子,在登记簿上歪歪扭扭地记下:军用水果糖三颗。

还有吗?竹干事问。

没有了。我们齐声回答。

没钱吗?竹干事追问。

没有。我们万分肯定地回答。

一分也没有吗?竹干事继续问。他倒不是不相信我们,因为事关烈士的遗产,必得一清二楚。

一分钱也没有。我们斩钉截铁地回答。河莲小声嘀咕,山上一千公里内没有人烟,哪儿有商店?倒是想用钱买氧气,可谁卖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