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毡(第2/3页)

恰马罕是唯一没有参加劳动的大人,时不时衣冠整齐地从毡房走出来瞅瞅进度。他两天前刚从阿拉善回来,泡了两个礼拜的温泉,满面红光。不停向我夸赞温泉水多么神奇,能治哪些病,以及某某地的某某人泡过之后,这儿也不痛了,那儿也不痛了……而我累得够呛,正腰酸背疼着,这样的话越听越生气。连爷爷这样受人尊敬的毛拉都与大家一起努力地劳动,他怎么就搞得跟领导似的?

大家干了没一会儿,山谷尽头走来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年轻女人。走近了一看,满脸是泪,双眼通红。

我想起在五月的分家拖依上曾见过她一面,当时斯马胡力向我介绍说是他的妹妹,后来才知是爷爷最小的女儿。当然了,七八十岁的爷爷怎么会有不满二十岁的女儿呢,肯定也是被儿女们赠送的头生子。

这个年轻的母亲一走近大家,显得更伤心了,大家簇拥着她走向爷爷。她一靠近爷爷就扑进他怀里痛哭,边哭边激动地倾诉着什么。爷爷抚摸着这个最小的女儿的头发,不时地捧起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喃喃道:“好了,孩子,好了,好孩子……”看上去又心疼她,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好。

原来小姑娘和丈夫吵架了,抱着孩子回娘家。

她家也刚搬下山,毡房扎在杰勒苏山谷北面的一条岔路口上,离此地只有两三公里。

很快她止住了哭泣,婴儿交给三个小孩子看管,自己也投身劳动之中,愁容满面地和我们一起抽打着毛絮。

没一会儿,孩子的爸爸赶到了,一面笑嘻嘻百般哄劝自己的小妻子,一面也加入劳动,不折不扣干起活来。不错不错,平添两个劳力。嗯,这个礼性真好,上门做客的人遇到饭就吃,遇到劳动就加入。

那么小的小婴儿,交给三个大不了多少的孩子看管,真让人不放心。他们把她放在草地上,玩过家家一样地折腾她,一会儿命令她睡觉,一会儿强迫她跳舞。奇怪的是,小婴儿居然一直没给整哭,真坚强。她的小母亲则一直不笑,抑郁地干这干那,累了就坐在草席边怅然地休息。有时会招手唤孩子们抱来宝宝,然后解开衣服哺乳。宝宝捧着妈妈晶莹的乳房,吮得嗞嗞作响。

孩子们非常喜欢活泼温柔的托汗爷爷,总是围着他跳闹个不停,很影响大家的劳动。于是爷爷往毛絮上浇热水时,会不客气地向孩子们身上泼一勺。大家轰然散开,再更加兴奋地围上来逗引爷爷继续泼,然后灵活地躲避,欢乐极了。爷爷也乐得哈哈大笑,和大家打闹成一团。于是扎克拜妈妈又责怪爷爷也影响了劳动,不停“豁切”之。

打羊毛是有讲究的活儿,不得要领的话,会把毛絮打得满天飞,不好收拾。必须垂直拍打,打下去的柳条也不能直接抽回来,得向身后的方向笔直地抽离。于是就这样轮番转换固定的动作,使得干这活的人像听着“一二三四”的口令似的,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利落有序。尽管我们都抽打得格外用心,但芨芨草席四周的草丛里还是很快拢满了毛絮。

抽羊毛的活儿只能在上午争分夺秒地进行。因为七月的季节里,只有上午没风,一到下午就没法干了。整整半天,大风长长地拉过山谷,没完没了,一团毛絮能一直被吹到蒙古去。

杰约得别克老是阴阳怪调地问我:“喂,没吃饱饭吗?”还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模仿我的动作(此后一直兴致勃勃地模仿了好几天),同时摇头晃脑地吐着舌头。我懒得理他,胳膊都快要甩脱臼了,两个手心整整齐齐地磨了两排亮晶晶的水泡,怎么可能没全力以赴!只是手心起泡这种事太丢人了,哪里好意思让人知道。

铺羊毛似乎有特别的讲究。我看到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她们先在芨芨草席上铺一层棕红色的毛,待我们弹打完毕后,她们又在上面均匀地铺了一层白色毛。白毛倒不用弹,铺好后直接浇上热水,用草席卷起来开始擀压。

我问斯马胡力:“这两种毛不一样吗?”

答曰:“当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白的。”

……

草席卷起来后裹得紧紧的,再用羊毛绳子绑好,就开始压毡了。这是整个擀毡过程中最重要也最卖力的环节。铺絮、弹打羊毛的是老人、孩子和妇女,压毡却全都是青壮劳力。

卷好的草席宽约两米,刚好够五个人排成一排站定(五个人分别为卡西、斯马胡力、哈德别克、赛力保和海拉提。海拉提家的两个小伙子是替补,谁累了就上前替换)。大家一起抓住草席卷上的羊毛绳将其拎起来,再一起松手沉重地掷向地面,然后五人一起猛扑上去,用肉身的重量撞击在上面。再爬起来,抓起羊毛绳提起草席卷一甩,使草席卷略微转个角度,再扑上去撞击……如此循环不绝,高度的协调性加之极富节奏感的力量的迸发,难怪我妈会说“好看得像跳舞一样”。等这项长达三天的劳动结束之后,每个人的手肘都会撞破,并生出茧子。

就这样不停地撞啊,撞啊。每撞一会儿,就解下羊毛绳紧一紧草席卷,并再浇一遍热水。渐渐地,羊毛压瓷实了(需要不停撞压一个小时)。但这还不算完,斯马胡力又在草席卷的轴心插一根木棍,两头露出的部分系上绳子。然后他套上马,拉着绳子在不远处开阔的谷间草地上绕圈奔驰。那一卷毡子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地滚动,没一会儿,就在那片深厚的草地上滚出一个浅色的“环形跑道”,“跑道”上的草全塌了。如此滚上一个多小时,才算大功告成。最后大家解开草席卷,毡子已经压得非常紧实了,沉甸甸一大片,一指厚。爷爷和哈德别克抬着它越过溪水去往对面山坡,把它摊开在半坡上,接受阳光的全面照耀。

我看到已经絮好的那条褐红色毡片上拦腰压了一长溜窄窄的白色羊毛,旁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意为制作此毡片的年月日。这是絮羊毛时用白色羊毛做上去的。等毡片压好后,这条白线和日期就像写上去的一样结实。斯马胡力说那是分界线,到时候会沿此线裁开,哪块是谁家的,一目了然。

之前我还奇怪呢,三家人的羊毛有多有少,放在一起,擀出来的毡片怎么分啊?

如果一家一家分开做的话,有的铺不满两块草席,有的远远超过两块。那点儿零头不好处理,便集合到一起,这也是节省劳力和时间的做法。

孩子们最喜欢的事就是滚毡了,三人一起跟在斯马胡力的马儿后面,追着滚动的草席卷跑了一圈又一圈,兴奋地大呼小叫。可是后来我也骑马威风凛凛地拖了两三圈,却没人跟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