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的事(第2/3页)

进入冬库尔牧场后,妈妈就开始不停捻线了。她顺着一个方向,把弹松的骆驼绒毛或细羊毛反复撕扯,再把扯顺的毛摊成一长溜薄片,裹上一绺撕顺的粗羊毛,卷为一束,蘸点水,揉成一个个小团。这样的小团便可用来捻线了。一根绳子里,粗毛掺得多,就结实;绒毛多,就柔软。

一小个毛团能捻一米多长的绳线,一天就能捻出一大把线。才开始我还担心捻这么多线怎么用得完,后来才知根本不够用,还得另外买毛线代替。

扎克拜妈妈整天纺锤不离身。赶牛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往草地上一坐,掏出纺锤就搓转起来。哪怕傍晚赶羊入圈前只有两分钟闲暇,她也一边望着已经爬到半山腰的羊群,一边跪坐在羊圈边争分夺秒地捻啊捻。莎里帕罕妈妈也同样如此,过来串个门,也会边喝茶边捻。两个妈妈一起走在山路上时,有时为某个惊人的话题停下脚步,就地坐下讨论许久。讨论的同时,不忘掏出各自的纺锤。

莎里帕罕妈妈的纺锤和扎克拜妈妈的不太一样,捻杆下的锤状物不是铅饼,而是一块坚硬的、半球形的木头,还刷了红漆,刻着花纹。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小毡房的造型!上面不仅有门有天窗,还刻出了缠绕在毡房外的宽带子“特列蔑包”。虽然雕刻水平相当业余,但想法蛮别致。

纺出的线,不久后染上颜色,细密地缝进生活的各个角落,暗暗地紧绷着,一根一根的纤维,耐心地承受着生活的种种磨损,缓慢而马不停蹄地涣散。而新的线也马不停蹄地在妈妈手中搓转成形,一根一根进入生活之中。

比起捻线,搓绳子的活计就辛苦多了,全凭妈妈一双手掌。先搓出细的,再合股成粗一些的,再合成更粗的……整个六月,妈妈的手掌边缘一直布满伤口,手指也破破烂烂的。

而最粗的绳子,跟小鸡蛋一样粗,双手根本使不上劲,就得靠大家的力量了。在搬家头一天拆毡房时,大家把三股二十多米长的中粗绳绷在房架子上,接头处呈“丁”字形巧妙地自然穿插。然后男孩子们用木棍各绞住一股绳子顺着同一方向拧,狠狠地给绳子上劲。拧紧后,斯马胡力在房架另一头拽住“丁”字形的绳头,从反方向一点一点抽取,绳子便自然地拧成了形,又紧又粗又匀,一点儿也不比机器打出来的差。

绳子合股到最后,妈妈把三截越来越细的绳头合股,再辟为四股,交叉着搓为两股。最后裹一块布,用细细的针脚固定。这样,绳头又漂亮又结实。要我的话,处理这种事,只会在末梢打个结儿了事。

“特列蔑包”是另一种羊毛制品,就是手织的长带子。它们作为更美观的绳子,用来缠绕在毡房内外,固定壁毯、毡盖之类的物品,有的也会作为装饰花边缝在花毡上。制作原理与纺布一样,也分经纬线,也会用到梭子。这种带子就是用染了颜色的羊毛线编织的。当然,现在很多女人喜欢以腈纶毛代替羊毛线,编出来的带子色彩更丰富,且更均匀、柔软。这种带子,窄的不过一指宽,宽的能达一尺。我见过的最宽的带子是冬库尔的阿依努儿编织的,足有一尺半宽,配了十几种颜色!图案繁复至极。她用的是专门编“特列蔑包”的木架子,支在家门口的草地上,各色毛线散落一地,梭子别在中央,分开已经编好的部分和仅仅只是绷着经线的部分。看在眼里,感觉奇妙异常,尤其这架子支在这样一处幽静美丽的山谷里,似乎眼下这根华美的带子是阿依努儿直接从四面的天然风景中一滴一滴榨取所需色彩,紧紧拧成一束,像拧湿衣服那样拧啊拧啊拧出来的。

在吾塞,去西南面的邻居阿舍勒巴依家做客时,看到他家的邻居女孩也正在编织“特列蔑包”,却简陋多了,只有一指半宽,并且只有两种图案重复出现。也没绷架子,只是将带子一头系在房架子上,另一头用大腿压住绷直了直接插上梭子编。可那情景看在眼里,仍然绚丽跳跃、无限丰富。

绝大部分弹好的羊毛是用来擀毡的。把宽大毡片裁剪成合适的碎片,煮出颜色,用肥皂片画出花样子,绣上种种优美的花朵、羊角等形象。把这些碎块连缀成一整块后,再衬以厚实的一整块原色毡片,沿着图案边缘穿透两层毡片缝上花边,最后沿着四周绲边。说起来,绣花毡就这么简单,但远不止如此。一块花毡的生长和一只羊羔的生长一样缓慢又踏实。有一个词是“千针万线”,一针扎下去,再一针引出来——就这么简单的动作,像走路,慢慢走遍了天涯海角。

还在冬天,还在荒野中的地窝子里时,扎克拜妈妈忙碌地赶羊、挤奶、烤馕、做饭。一天,在等待茶水烧开的时间里,她在一块三角形的紫色毡片上绣出了黄色的第一针。一个冬天过去了,这块毡片时绣时停,一直扔在被褥堆上,时不时用来盖住一盆刚炼好的羊油或正在发酵的面团。于是,等完成的时候,也稍有旧相了。等这样的毡片攒了六七块,冬天就过去了。

到了春牧场上,妈妈把这些彩色毡片连缀成了一整块。尽管远未成形,已经开始投入使用。晚上垫在被褥下睡觉,白天也坐在上面干活,使之越来越平展、妥帖。

到了夏牧场,妈妈把这条单层的花毡两端补缀两溜长长的绿色毡条,并绣上枝蔓状弯弯曲曲的图案,再以长针脚将醒目的橘色线在每一个旧针脚间系两个结,使之更结实,也更丰富完整。这方面妈妈很厉害,她绣周边的装饰花纹时,直接在毡片空白处下针,不用描花样子。

在吾塞牧场,花毡终于进行到最后阶段。这时它已经变得很宽大了,并衬上了底毡,越来越沉重。小木屋里不好施展手脚,每次妈妈都把它拖到屋外草地上,坐在上面绣,像是坐在花园里绣,花朵直接从手指上绽放。她在颜色各异的毡片接合处衬上“人”字形的装饰花边,遮挡接缝处的针脚,同时用这种花边将两指厚的两层毡子密密实实地缝合到一起。然后又裁了几条狭长的毡片煮成艳丽的蓝绿色,一串一串搭在门外栏杆上。晾干后,裹住花毡的四边缝合。但这仍不是最后一道工序,还要在绲边处再缝一道花边,继续装饰,继续加固。

缝完最后一针,妈妈侧身一倒,直接躺在上面睡了。花毡结束时是崭新的,又呈舒适的旧态。

每进入一个牧人的毡房,我都会细细地观摩各种花毡和壁挂,总是对那些热烈又纯洁的冲撞配色心仪不已。很大程度上,牧人的家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缝出来的。如果没有花毡子,没有墙上挂的壁挂和装饰性的白围巾,没有漂亮的茶叶袋子和盐袋子,没有马鞍上的绣花坐垫和垂挂两侧的饰带,没有搬家时套在檩杆两头的花套子,没有盛装木箱的绣花袋……那么这个家的光景看着该多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