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的事和药的事(第2/3页)

在没有雨靴的时候,小姑娘每天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总是脱鞋子烤脚。那时可看到她的脚趾和脚掌被泡得惨白,气味又极大(偏她晚上睡觉总把脚伸到被子外面)。

大约实在太痛苦了,有一次她冲我生起气来,质问道:给妈妈买了胃疼药,给斯马胡力买了牙疼药,为什么就没给她买“脚痛药”?!(她不知道“脚气”这个词,一直称之为“脚痛”)

我无语。的确考虑不够周全……

但听说治脚气几乎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靠缓慢的调养。

突然想起来,在冬库尔的时候,家里好像还有一小包高锰酸钾粉,便建议她找出来泡脚,好歹也是杀菌消毒的。她闻言大喜,立刻翻箱倒柜找了起来,并问我得泡多少时间。我不小心说了句汉语:“十分钟。”她“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妈妈说:“怎么了?”

她凝重地转述:“李娟说,要泡十个小时……”

我吓一跳,连忙嚷嚷:“十个小时!脚都泡没了!”

大家哄堂大笑。妈妈笑得最开心,直到睡觉前,她还在喃喃自语:“十个小时,脚没了!”

可是,那包粉末始终没能找到。

我每次进城,都会给大家买许多药片。我给大家仔细读了说明书,又分类存放妥当,反复叮咛什么颜色的盒子是治什么的药,千万别乱吃。可妈妈总是记不住,一到吃药的时候,就把整个药包摘下来给我,要我给她选药。

期马胡力则是自信的,他牙疼时就自己去找药吃。等我发现时,妈妈的两盒胃药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我和妈妈大惊。

我问:“那牙疼不疼了?”

他想了想说:“不疼了。”又想了想,更加确定地说:“真的不疼了。”

妈妈没了胃药,疼痛时只好另想办法。

一次喝茶时,妈妈紧摁着胃部呻吟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另取一只空碗沏了开水,摸出一块红糖状的东西丢进水里,水中一丝一缕地慢慢沁出浓重的褐色。她把这种水摇匀喝了起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治胃病的土方子,便打听是什么东西。可妈妈怎么也说不清,只说是什么“塔斯玛依” ——石头的油。我凑近闻了一下,还尝了一口,一股无法形容的古怪味道。又用手指捏一下,质地松散柔软。

那天妈妈喝了一大碗这样的水。我问有效果吗,她痛苦地紧摁着胃部,说:“好了。”

又一天傍晚,羊群只回来了一部分,我和妈妈在山坡上等待着。一时无事,妈妈吩咐我帮她一起拔蒲公英。回家后,妈妈把这一大堆蒲公英洗剥干净,连根一起塞进茶壶里煮了起来。她说这种水也治胃病。我倒也知道蒲公英原本就是一味清热解毒的中药,没想到还能治胃病。

可后来牛瘸了,大家也用这种水浇洗蹄缝……俗话说:“样样通,门门瘟。”太万能的药往往哪方面都靠不住。

妈妈的牙痛病也非常厉害,一疼起来饭也不能吃,话也不想说,只能喝清茶,喝不得奶茶。她的愿望是拔掉那颗折磨她的蛀牙,可又总为拔牙的昂贵费用而忧愁。

有一天,炉子边扔着两块雪白的干馕。我以为是妈妈整理装食品的纸箱时翻出的被长时间遗忘的旧馕,便想拿去给班班吃。可一握在手里,顿觉分量不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附生在树木上的坚硬菌类。卡西说,把这个煎水服用,能治妈妈的牙痛。我高兴地问,有效果吗?回答“有效果”。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煮来吃?我扭头教训斯马胡力:“整天宁可乱吃药,也不好好想办法!”

那天,妈妈和斯马胡力一人喝了一大碗这种木菌煮出来的水。可到了该疼的时候,仍疼个没完。我失望地说:“这个药不好。”大家都反对:“豁切,好的!”不晓得好在哪里。我猜,可能大家都不愿说不吉利的话。

至于大家治感冒的土方子,往往是爬山松的枝条。爬山松的名字里虽然有个“松”字,其实是一种柏树。每一个进入冬窝子的家庭都会多准备一些这样的柏枝。遇到高寒的天气,就取几枝放在炉板上烘烤,烤出浓郁的烟气,据说能预防感冒。妈妈每天赶牛回来,手里总会拎一枝柏枝,把它折一折塞进洗手壶里泡着。用泡过的水洗手,手上也会沾染柏枝的浓郁气息。妈妈洗过手,一边闻着手心一边说:“很香啊,李娟!”还伸过来让我闻。我觉得还谈不上“香”吧,只是一种比较特别的、热烈的植物气息罢了。可对妈妈来说,这是她所熟知、所依赖的一种味道。

我为妈妈买了风油精和清凉油,据说这些东西抹一抹也能缓解头疼。可妈妈坚决不用,她厌烦地说:“臭!”可我倒认为挺“香”,它们刺激又鲜辣的气息闻起来明明令人心明意朗。大约因为我从小就抹这种东西驱蚊、避暑,已经习惯了吧。

记得在六月的那场婚礼上,一个男孩子突然流鼻血了。大家静静围着他(包括他母亲在内),等着一切结束。他低着头,血大滴大滴地流着,半天都不停,满地都是血。我本不打算干涉,因为周围人统统无动于衷的样子,肯定有其原因。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掏出纸巾替他堵上,又用凉水敷他的后脑勺。大家看着也没说什么,但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后来这种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只是传统认知不同而已。大约他们觉得鼻血只在该流的时候流,流鼻血也是疾病的一个出口,流完了就好了,不应阻止。我不知如何判断。这也源自古老的生存经验吧,应该也有合理性吧。

总之,一开始说的是我的病。来到吾塞后,我连着半个月有气无力,咳个不停。尤其深夜里,好几次咳得气都喘不过来。那时,妈妈总被我的咳声惊醒,在黑暗中连连叹息。

雨季渐渐过去了,在阳光充沛的正午,兄妹俩脱得只剩短袖T恤。每当他们光着胳膊经过裹得跟大白菜似的李娟时,我既难为情,又忍不住为眼前的情景连打寒战,再掖一掖外套……

真的好冷。太阳像个装饰品一样挂在天上,阳光也只不过是装饰品,它的明亮和灿烂只进入了眼睛,进入不了心里。好像全身上下都关紧了门,外部的温暖一点儿也进不来。而之前那些被阳光抚慰过的体验像发生在梦中一样。

那样的冷,绝不是突然来临的,也绝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早在冬库尔的分家拖依那场舞会上,我就已经成为寒冷的割据地。再往前,在哈拉苏的牧道上,就已经被冻透了。后来这寒冷一直在我体内闭着眼睛。现在,它醒了。

毫无办法。我只好在没人的时候,蹲在火炉边,用梳子柄蘸着润肤霜在脖子后和背后能够着的地方刮刮痧。小的时候,外婆就这样帮我刮痧,扛过了许多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