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扎克拜妈妈(第2/3页)

对于快要断掉的挎包带子,她就用一块串门时用来包糖果的小布头裹起来打补丁。为了表示这并非补丁,即使没有坏的另一根带子,她也给对称地补了一块。

妈妈很能说笑话,上门做客的女人总是被逗得爆笑不止,隔一条山谷都能听到。妈妈又擅长模仿,连别人打个喷嚏,也要兴致勃勃地学一下,卡西的汉话更是每句必学。每当翻看影簿时,她总是看一张就模仿一下照片里的人的动作,逐一取笑。还指出,照片中的阿勒玛罕无论出现在哪里,胁下都夹着个破塑料袋子。

看到可可一家三口的照片时,她笑道,可可的媳妇阿依古丽怀孕时,肚子没怎么大,胸脯倒先大得不得了。为了进一步形象地说明,她往自己的毛衣里塞了只靠枕,并一直推到胸前,然后在花毡上步履蹒跚地到处走,引起兄妹俩的“豁切”与大笑。

然而几分钟后,妈妈又沉默了。她久久看着同一张照片,说:“可可的孩子……”眼泪就掉了下来。

可可夫妻之前生过一个男孩,一岁多就夭折了。

我从没见过比妈妈更会削苹果的人,皮削得跟纸一样薄!她削出的苹果,比别人削的能多吃两到三口。削完后,一个苹果分四瓣,分给眼下的四个人。那时,我总是不吃,把自己那份留给妈妈。因为她手脚总是开裂,严重缺乏维生素。可兄妹俩脸皮真厚,立刻替妈妈说:“妈妈胃疼!”硬是给瓜分掉了。于是兄妹俩一人占据了苹果的八分之三,咔嚓咔嚓两三下就吃完了,而妈妈还在慢吞吞地嚼那四分之一。他们又眼巴巴地望着她,妈妈被看得实在吃不下去了……于是,两兄妹又各自分得了一个苹果的十六分之一。

妈妈总是声称胃不好,每到吃拌面时,只吃一点点就停下来,厌恶地推开盘子。于是兄妹俩立刻扑上去争抢,最终总是斯马胡力赢。

妈妈劳动时总用背部负重,久而久之,平时走路也如负重一般佝偻着腰身。才五十岁,她的双肩就有些畸形了。虽然时常抱怨健康,行动上却总是满不在乎。下雨时,晾晒的奶疙瘩一定要及时盖起来,而自己待在雨里长时间干活却完全无所谓。

抢救完奶疙瘩后,妈妈穿着湿衣服喝茶、烤火。雨还在下,妈妈突然说:“真冷!”然后出主意把炉子从木屋挪进毡房。木房子四面透风,不如毡房保暖。于是大家立刻付诸行动。此时雨越下越大,四面雷鸣,闪电大作。我说:“等一等再说吧?”但妈妈已经坚定地拔下了烟囱,卡西也开始拆炉子了。然后两人一人抬一截烟囱,在门口的雨地里磕啊磕啊,先把里面厚厚的炉灰磕空了,再把两截烟囱对到一起套接(这些活儿在室内做的话,会把房间弄脏)。烟囱在搬家途中变形了,一时怎么也套不上。风大雨大,两人冒着雨,努力奋斗,好像非要和老天爷犟到底。我也帮不上忙,只能站在木屋里往外看。真是的,冷是冷了点,但每天不都是这么冷吗?为什么突然急成这样,还非得冒着雨干?

好不容易把烟囱接上,炉子装好,雨也停了。

不管怎样,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想到从此要改在毡房里做饭喝茶,又觉得小木屋空着真可惜。

结果,就在拆炉子的当天,就在临睡前,妈妈和卡西居然又费了老鼻子劲儿把炉子拆了从毡房里重新挪回木屋……她们说毡房太小、太挤。我才不信挪之前没考虑到这个!总之就三个字:能——折——腾。

在赶羊回来的路上,妈妈走着走着,总会突然一屁股就地坐下,往路边草地上一躺,摊开胳膊腿就开始休息。我呢,无论再累,总会坚持回到家了才上花毡休息,觉得就那么胡乱躺着,被人看到多不雅观。又一想,真是的,哪会有人!渐渐地,我也学会了随时置放身体。哪儿不是一样的呢?毡房里无非多了一圈毡片的围挡。

扎克拜妈妈是从容的。给我们三个人分糖的时候,若有客人一头走进门来,那时妈妈一边和他殷切地问候,一边继续从容不迫地给我们分,也不给客人递一个……谁叫他是男的,男的还吃什么糖。等糖分匀了,把剩下的糖原样用头巾扎成裹儿,锁进箱子里。这才开始摆桌子铺餐布招待客人。不愧是妈妈,要是我和卡西碰到这种局面,只会掖藏不及——虽然搞不清有啥好心虚的。

在单调的生活里,糖的甜,简直甜得摄人心魄。有时在外面走着走着,看到路过的泥巴里陷着糖纸的一角,都会蹲那儿刨半天,心怀一线希望,愿那糖纸下面不是空的。

而扎克拜妈妈最偏袒李娟,从外面串门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大声问:“李娟在哪里?”我应声从房子里出来,她连忙塞给我两粒糖,再转身掏出卡西的一份。我一看,我的糖果里有一枚猕猴桃干,而卡西的只是普通糖果。于是,吃在嘴里就更甜了。

熬胡尔图汤时,煮沸的奶液表层会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脂。斯马胡力和卡西总爱用汤勺底子在水面滑过,然后两人轮流伸出舌头分三次舔完粘在勺底上的一层黏糊糊的油脂。妈妈不时训斥他们。然而,当他俩不在时,妈妈也会用勺子粘一层油递给我舔。我舔了一下,果然香极了!不是纯黄油的味道,酸溜溜的,乳香浓郁。

每当与我独处的时候,妈妈总是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忘了我可能会听不懂。有时会说到苏乎拉,有时候会说到冬牧场……这些话题似乎发生在几万公里之外,几万年之前。

黄昏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时候,扎克拜妈妈和卡西坐在山顶的爬山松边,居高临下望着整个山谷,等待牛羊归来。卡西倒在妈妈怀里,任妈妈拨弄自己的长发,像找虱子一样仔细地翻看,然后对着她失聪的左耳喊了又喊。

牛羊还是迟迟不归。于是妈妈把女儿额头的碎发细心地拢往头顶,并一路扎成小辫。再把她所有头发光溜溜地盘了起来,带着无限爱怜。

而就在这天早上,妈妈还凶巴巴地把卡西从热被窝里骂起来挤牛奶。中午卡西刚背完柴回家,还没歇口气,又催着她去找牛……此刻却是十足的慈母。卡西搂着妈妈用汉语娇声娇气地对我说:“这个,我的妈妈,我的妈妈的,我的好的妈妈!”

接下来卡西又给妈妈梳头,妈妈的身体虽然在生活压力下处处损坏,头发却非常健康,五十岁了,还没有一根白发。她略显骄傲地说,自己年轻时,辫子长得一直垂到小腿。

羊群终于出现在山坡下的林间空地上。母女俩站起来,一起拍着巴掌,咯噜咯噜地呼唤犹豫不前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