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的事(第2/3页)

从沙依横布拉克到县城,若是不转车,中途也不频频停车喝茶的话,至少得走六七个小时的路程。无论哪个司机,都会在中途的可可苏湖边停下来请乘客吃一顿饭。到了桥头,还要再请喝一道茶。谁叫他们收那么贵的车费。

我搭过一辆羊贩子的小卡车,倒是蛮便宜,只收三十块。上车时,后车厢里只系了两只羊,等出了可可托海,就增至十几只。一路上,他见到毡房就停车,做了一路的生意。我无奈地跟着他四处喝茶,帮他牵羊,替他算账,耐心地生着闷气。我对他说:“要是我坐别人的车,现在已经到了县城又回来了!”

他很愧疚,于是到了耶克哈拉,给我买了一瓶娃哈哈。到了桥头,又给我买了一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爱喝娃哈哈。

在冬库尔牧场时,从汤拜其方向进城的话,会常常遇到汉族司机。那时,他们往往比我还要惊讶:“汉族?是汉族吗?你一个汉族,跑到这里干什么?”

那次我天刚亮就出发,骑了三四个小时的马,穿过三条山谷、两座大山,又绕过一个高山湖泊,经过两三个前山一带的小村庄,才到达能搭上车的一条土路旁。送我的斯马胡力把我的马牵了回去,我独自在路边等了两个多钟头才拦住一辆拉铁矿石的大型重卡。再往下,三十公里的路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因为严重超载,不敢跑太快,司机说轮胎受不了。

这三个小时里,那司机不停地和我说话,说得快要口吐白沫了。我也算是话多的人,但遇上这一位,只好闭嘴,实在找不到插嘴的机会。我猜他一定很寂寞。

他是河南人,二十四岁,去年秋天跟着一个同乡老板来新疆干活。但是除了喀吾图,新疆哪儿也没去过,工作又辛苦又单调——想想看,每天都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在眼前这条光秃秃的土路上来回,沿途一棵树也没有(环境有些像吉尔阿特),偶尔出现的搭车客全是语言不通的哈萨克族。

等聊完了自己,他又开始聊家庭。他幸福地告诉我自己刚结婚两年,孩子八个月大。等下个月向老板结一笔工钱,第一件事就是寄钱回家让媳妇买空调。然后又向我请教哪个牌子的空调比较好……我感觉怪异,在这条荒凉的土路上,在这异常缓慢的行进途中,居然聊起空调的牌子……太不真实了。

聊着聊着,就熟了一些。这家伙开始向我倾诉他对他老婆的爱情,说当他第一眼看到她时,是如何的中意云云,还背诵起他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

等再熟一些的时候,又忍不住向我透露他深藏的一个秘密。原来他还有一个小老婆——怪不得如此拼命地打工,原来要养两个老婆。

他痛苦而略显得意地谈论着这份计划外感情,并津津有味地描述了自己在两个女人间周旋时的种种惊险。

接下来还能怎么样呢?以此种情形看来,只能越来越熟了。于是他又略微悲观地向我阐述他的人生观和爱情观。末了,深沉地指出: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像我这样的!!

实在惊吓不小……我只好尽量不吭声。

但不吭声又觉得更不对头,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大孩子。要当真同他计较,就压不住阵势了。于是,我也开始发表看法,并且显得比他更深沉,还尽挑一些他绝对听不懂的词汇,组织成逻辑混乱的句子,以营造距离感。

幸好这趟行程只有三个小时,否则真不知他往下还会对我说出什么惊天之语。

后来我又想,大约这样的行程实在太漫长、太单调、太疲惫了,他便渐渐把握不住自己的真实心意,无法确定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只好一边叙述,一边不停地改变主意,不停重新构思,不停变换相处方式……以平息自己突兀的热情。这热情曾被漫长荒凉的寂寞所压抑。

上车时,讲定价钱是二十块,下车时他坚决不收钱,可我哪敢不给。

到了喀吾图,就全是熟人了。先串串门再说,还没串到第三家,就有司机找上门来大喊:“听说有人刚刚下山,是不是你?要不要去县上?”消息传得真快。在我这样一个刚从山里出来的野人看来无比繁华的喀吾图,其实也是个小地方啊。

那辆车上坐的竟然全是汉族人,备感亲切。大家纷纷猜测我的来路,我高深莫测,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放羊的。他们当然不信,推理了一路。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我背景深厚,肯定是高干子女,下基层夯实群众基础,丰富履历……等到了地方,还互留了手机号。天啦,好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全是汉话!

到了县城,汉族人就满街都是了。但我已经顾不上体会此种汹涌的亲切感,接下来还得马不停蹄地继续坐车——去阿勒泰的班车马上要开了!急忙买了一份凉皮(啊,亲爱的凉皮,好久都没吃了)和两瓶酸奶就往车站跑,买了票就赶紧上车。

由于凉皮味太冲,为了能自由自在地吃,我特地坐到前头车门旁边可以折叠的小椅子上,远远避开其他乘客。然而发车后不久,不时有人在路边招手拦车。于是车停了又停,车门开了又开,我只好不停起身让路,酸奶、筷子和纸巾不时滚落一地,显得很狼狈。司机慢悠悠地说:“别着急,慢慢吃。怎么饿成这样?”直到上了国道线才安静下来,那时我也吃完了。

司机似乎百无聊赖,问:“为什么不吃了?”

“吃饱了。”

“怎么可能?一份凉皮能吃饱?”他不由分说,从座位旁掏出一个大苹果扔给我。

我咔嚓咔嚓咬完苹果后,他又问:“这回饱了吗?”不等我回答,又说:“再不饱就没办法了,苹果没了。”车上的人都笑了,明明是他强迫我吃的。

后来我也拿出自己的酸奶和他分享。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们一起吸得嗞啦嗞啦响。

由于这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天刚亮就从冬库尔出发,骑了三个多小时的马,马不停蹄倒了三趟车,已经非常疲惫了,我吃饱了便渐渐睡去。往下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公路正在翻修,汽车开得极慢,不时拐下路基,在漫天尘土中摇摇晃晃前行。我心里却踏实极了,睡得又沉又稳。

常常在山野里搭车的话,会成为某些司机的回头客。那时我们会惊奇地互相说:“咦?是你?又见面了!”寒暄完毕,司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叹息:“真显年轻啊,想不到你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很吃惊:“胡说,我还没结婚呢!”他更吃惊,差点儿踩刹车,嚷嚷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嘛,上次你说的……”

奇怪,我居然也有如此无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