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拉(第2/3页)

再感慨一次,如果不哭的话,玛妮拉是个多么完美的孩子啊!

不哭的时候,玛妮拉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扫地,没完没了地扫啊扫啊,把垃圾(无非是些碎柴枝和泥土)整齐地拢作一堆。这还不算完,她还要想法子将它们倒出去。总是得分三次才能倒完,每次都会走很远很远,远到快山下了。真讲究,我平时倒垃圾都不会倒那么远的。

在忙这些事时,若经过炉子,她还不忘顺便填一块柴。

虽然是客人,但共同的生活还是令她充满了家庭责任感。突然下起大雨的时候,大家都冲出去抢收晾晒的奶制品,玛妮拉也歪歪扭扭跑出去——对了,她是个残疾孩子——冒着雨去拉毡房天窗上的毡盖。这件工作对她来说实在太吃力了,但经过不断的坚持,沉重的毡盖还是被拉了下来,严实地盖住了漏雨的天窗。我远远望着这一幕,感动又羞愧。面对大雨,我第一反应是担忧,而一个小孩子的第一反应却是尽力保护这个家……

玛妮拉才三岁多,我想,她这么做也许并非因为真的乐于承担义务,更多的怕是出于对劳动的好奇吧。她常常看见自己的父母做同样的事情,于是饶有兴趣地模仿之(没有电视,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模仿的了)。然而正是这种好奇,让她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强大的孩子,令她不会害怕生活的艰难与沉重,让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维护一个家,保护其他人,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玛妮拉是男孩。虽说很多哈萨克族小姑娘的确像极了男孩,每次见到小孩都忍不住怀疑一番性别(我发现,六岁以下的哈萨克族小孩似乎没有性别特征。我看不出来倒也罢了,当地人也一样没眼力,曾经有上门的客人向我打听沙吾列是男是女),但不知为什么,第一次看到玛妮拉时,我立刻认为她铁定是男孩,大概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呃,不哭的时候)残疾孩子吧。

玛妮拉有着漂亮清秀的面孔,腿却一长一短地拧着长,呈严重的内八字,走起路来缓慢而拘谨。在她家店里,也生活着一只残疾的黑羊羔,浑身皮毛漆黑闪亮,没有一点儿瑕疵,整个身子却严重地左右扭曲着,脊梁呈“S”形,走路一拐一拐。它原先是爷爷家的羊,由于无法跟着大部队长途跋涉,便留在了玛妮拉家店里。后来我们去耶克阿恰,在玛妮拉家店里喝茶。当我看到小黑羊艰难而孤独地慢慢走动在房前房后,看到玛妮拉捧着一大碗客人吃剩的面汤,蹒跚地向小黑羊走去,严厉而喜悦地呼唤它过来吃时,感到说不出的悲伤和欣慰。

玛妮拉大约也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但她仍然自信地成长着,只是较之别的孩子,更容易哭泣。

玛妮拉很多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尤其在孩子们中间,总爱霸着白皮球一个人玩,但大家都愿意让着她,连原先最任性骄横的小姑娘加依娜,在她面前都会变得异常宽容和气,绝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玛妮拉说:“打!”加依娜就把脑袋伸过来让她打(用一个榔头状的塑料充气玩具)。

玛妮拉说:“等我!”正在追逐奔跑的孩子们会立刻一起停下来,一起看着她一拐一拐靠近。

玛妮拉很容易哭泣,但同样地,也很容易快乐。快乐的时候就不停大笑,其激烈程度与她的哭泣一般壮观。有时哭和笑之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如此剧烈地一张一弛,居然也没事。

有趣的是,伤心时,小家伙哭着要回家,一分钟也不想停留,但高兴时却说什么也不愿走了。那时,谁要在她面前提一个“走”字,她就大大地生气,手里无论握着什么都会统统丢掉。

尤其到了晚上睡觉前,小家伙总会到达兴奋的顶点,将每个人的被窝都钻一遍,在花毡上到处爬,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大家都累了一天,都不理她,各自捂头大睡。她并不介意,一个人也能唱全台戏,同时还能兼任演员和观众。有时候半夜三更的,小家伙突然醒来,在黑暗中摸到太阳能灯的开关,打开灯,又唱又闹,演出继续。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不哭的时候。更多的夜里,我们在玛妮拉的哭声中反复地醒来又睡去。她坐在黑暗中愁肠百结地哭啊哭啊,长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玛妮拉不哭也不兴奋的时候则占三分之一,那时她一个人静静地游戏。她尤其钟情木屋门口那小半盆粗盐粒,总是长时间蹲在那里,欣赏晶莹的灰白色颗粒从手心撒落的情景。若是不小心把盐粒撒在草地上,又正巧被妈妈撞上了,就会挨几句骂。她倒不会哭,还饶有兴致地帮着妈妈一粒一粒往回捡。

大家总是很忙,顾不上玛妮拉。但玛妮拉一个人也能玩得很好,一会儿玩盐,一会儿扫地,一会儿进森林拾柴,一会儿又找小羊说话。那时家里一头白山羊刚产了双羔,羊羔太小,便没让入栏,每晚系在木屋旁过夜。每到黄昏,妈妈说:“玛丽,去看小山羊!”玛妮拉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一切,欢天喜地跟着妈妈跑向暮归的羊群。然后这一老一小一人抱一只有着粉红嘴唇的雪白小羊回家来。羊妈妈则焦急地紧随左右,仰头盯着自己的宝宝,凄惨地咩叫不休。

有玛妮拉在的日子里,小小的人儿不时出现在林海孤岛的各个角落,或哭,或笑,或默默无语地蹲在草地上长久地凝视着什么。甚至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她强烈的存在,睡着了都能听到她和扎克拜妈妈在旁边绵绵不绝地聊着什么。

六月的吾塞总是很冷很冷,每天上午摇完分离机再收拾完房间后,总是瞌睡得不得了。又冷又瞌睡的感觉特痛苦,尽管身上披着斯马胡力沉重的厚外套,还是会睡得浑身冰凉,咳个不停。咳醒后,记起睡梦中四周的情形欢乐又嘈杂,可起身一看,分明只有扎克拜妈妈和玛妮拉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小声说话。妈妈极富耐心,虽然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仍坚持应付与玛妮拉的交谈,并且像对待真正的大人一样,口吻郑重。我赶紧凑过去把玛妮拉抱开,逗她转移目标,好让妈妈好好睡觉。

玛妮拉在生人面前从不说话,总是拘束地紧皱眉头。可一旦混熟了,便会甜蜜蜜地黏着人不放。她坐在我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我不能完全听懂,却感觉得到其情节相当曲折,大起大落。虽心不在焉,还是积极做出各种反应,这使她异常快乐。

当她对我说到有什么东西是两个的时候,坚定地对我伸出两个指头,嘴里重重说出“两个”这个词。为了强调其不可思议的程度,还闭上眼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说:“真的是两个?”她立刻说:“对啊,对啊。”怕我不相信似的,摇着我的胳膊激动地大嚷:“真的是两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