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6/10页)

他们并没有出门“进入夜色之中”,而是从饭店走到街上,犹如从这座城市的一个空间走入另一个空间。埃施好像就是这些空间的主人,他走到门口就要踏出去时,甚至当着索尔格面前打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把索尔格当成了客人。

索尔格曾听人说起过中国一座奇特的圣山,它对外国人来说是禁地:据说,站在它的顶峰,中国人在下方的云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从影子的特殊形状中可以解读出自己的未来,不过只有运气好碰到合适天气的人才能看到。在纽约这条被黄色灯光照亮的大街上,他俩自南向北,也就是从“商业区”往上面的“非商业区”走去,穿过半个城市,互相送对方回住处。就在这条大街上,就在这个夜晚,也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影子:这条大街到处都有一团团蒸汽透过沥青路面从地底下冒出来,颜色极白,闻着有一股热烘烘的糕点味,常常还带着细微的嘶嘶声,在眼角的余光里犹如一条条浅色的狗在跑动,在夜风中它们很快飘进暗色之中。就在这众多蒸汽团其中的一团上,显现出这个奇特的影子。在一处地下工地,一根口径极大的白铁皮通风管高高耸出街道地面,白色的烟雾从工地升腾而起,比其他的浓得多,也粗得多。那烟雾并没有立刻向一边散开,而是高高地冲出工地,形成一个稳定的汽团,但却在不停地改换形象。纽约有不少极其明亮的路灯,其中一个将人行道上一棵小树的影子投到这团蒸汽上:这个蒸汽团既屈从风,也屈从下方上来的一股股有节奏的推力,或变粗变宽,或重新冲向高处变细变瘦,汽团上的树影也或变大或变小——这时,它膨胀得大而模糊不清,紧接着又收缩起来,颜色深黑,被勾勒得十分清晰。就在同一时间,没有相互约定,两个漫步的人停住脚步,观赏着蒸汽团上有枝有杈的树影,枝杈上甚至还显现出个别悬吊的树叶。当然没有人提什么关于未来的问题,也就是他们能在那嬉戏的黑影中找到答案的问题——确切地说,看到这种(既不属“禁地”也不算多么“神圣”的、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的)寻常景象,对于剩下的路段来说,一种将他俩毫无差别地纳入其中的现时开始占统治地位。在沥青路面上每走一步,他们都感受到土地那行善事似的硬度。

难道出现在这条起伏不平的大街上的这种美又仅仅是个匆匆的过客(只是偶然让这两个人生地不熟的夜游人碰上了)吗?难道那无与伦比的、有黄色的灯光、有耀眼的白色蒸汽、有似乎在蒸汽上吐着气前摇后晃的树影登场表演的舞台又将永远消失在永恒的无形之中吗?

索尔格和埃施在这条大街上继续走着,其间也有众多的夜间行路人与他们同行。这条“现时的大街”成为自成一体的地区,在他们面前显示着生机,有一个个属于它的奇特的街角,有处处目光无遮无挡的地方和一个个突出的建筑物,犹如一个为它的常年居民而形成的地界分明的城区:在许许多多的橱窗里,还真的立着邀请人们“来这条街上用星期日早餐”的牌子,仿佛这条从中间横穿都市的大街是一个传统的出游地。大街的这一边,每条横街的尽头都能看到那个如同跌入黑暗的公园。公园中不时有微弱的光从那些石头山包上闪过来。大街的另一边挂着残月,每走过一个建筑群,它都向顶点升高一点儿,都会洒下新的辉光,颜色渐渐——可以感觉到越来越冷了——变成白色,随后将一个宽敞的院子照得通亮。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它消失在一片仅仅反射着城市灯光的云雾中。他们在十字路口旁一家通宵营业的超市门前停下来(似乎这里就是分手的地方)。后来,一堆又一堆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沥青路面上奔跑着,那些与之相关的形体也立刻随着它们而来:大片的雪花晶体,它们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落下来,不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埃施说:“放在几个小时前,我在这些幻影中还会看到老鼠。”

他们现在位于美国辽阔的“阵雪”地区(想象中的图像:一个乡村丘陵地区,有一道道小车的车辙印和一个孤零零的木栅栏桩)。他们有时间并肩站在扬扬飘洒的雪花中。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但直到这条大街的深处,到处都还有移动的人,有的向上走,有的往下走。有些人已经在收拢停在路边的车顶上的雪花,准备用它们打雪仗。

在他们近旁,一个女人拥抱着一个男人,男人十分惬意地回头看着回应她。但当男人在聊了几句之后想抚摸女人时,她的头却躲开他。他低声劝着她,再次开始宽慰她,用整个身体把其间已僵硬的她拉到自己跟前——后来突然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将身子扭向一边。他双颊绯红。这时,索尔格才注意到那两个人年龄那么小,那个滑雪教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作为死者,滑雪教师曾有一张极其失望的脸。索尔格把这个家伙完全放到自己的世界里——这就是说,放进这让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的雪夜里,放进这疗效很强的冬季空间里,让他在那里复活再生。

后来他发现,就像一段荒诞的描写在嘲笑人类世界,在人行道上闹别扭的那一对可以说又跑到超市里,在紧靠窗户的地方再次登场了。他们成了收银台边两个年龄较大的男人(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一个白人,站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一个黑人),他们相互扫了一眼,仿佛除了他们分别是“雇员”和“顾客”以及“白人”和“黑人”这个肯定可以算作的事实之外,在两人之间刚刚爆发了比个人间的敌意更为糟糕的事:有伤脸面的、让人头脑混乱的、可悲可叹的缺乏理解——他俩谁也不愿意这样,这样让两个人同样不愉快。

与外面大街上那年少的一对儿不同(人行道上的男人偏着脸又在怯生生地挠着女人的痒痒),超市里那两个老人脸色煞白。他们什么也不说,也几乎一动不动(只是黑人把他那棕色的纸袋子捏来捏去)。两人都低垂着目光不看对方,各自的眼皮都在颤抖,没有请其余的人评价是非或求助他们,哪怕是一次。其余的人都拿着他们要买的东西,排成一条冰冷凝固的队站在他们身后,根本不是在等候,同样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各自站着;等到那个黑人终于无声无息地动着嘴唇打开大门时,收银员才抬起头来接待下一个顾客——然而他并没有(像外面的目击者所期望的那样)朝顾客笑,而仅仅是(没有任何具体对象地)露出他那双深色的、无神地瞪圆的、有那么一瞬间还闪着祈求之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