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记忆(第3/4页)

记忆有一种罕见的本领,能唤起鬼魂。像凶宅一样,记忆的四壁也一直回荡着看不见的脚步的回声。我们透过破烂的玻璃窗瞥见死者倏忽无常的身影,而其中最可悲的莫过于逝去的我们自己的身影了。

啊,那些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面孔洋溢着多少真诚和正义,多少纯洁美好的思想,多少高尚的渴求向往;他们俯视着我们时,那深沉明亮的目光里包含着多少责备啊!

恐怕他们为可怜的少年感到悲哀也是有充分理由的。自从未开始刮脸的岁月以来,撒谎和狡诈,以及怀疑已经爬进了我们的心坎——我们本想变得伟大而善良呢。

幸好,我们不能预见未来。今天是14岁的小伙子,到了40岁而可以为自己感到不羞愧的,为数不多啊。

有时我喜欢坐下来,跟那古怪的小家伙——多年以前的自己进行交谈。我想他也喜欢如此,因为每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抽着烟斗,静听炉火低声絮语的时候,他总要到我这里来。透过袅袅上升、清香四溢的烟雾,我看见他庄严的小脸注视着我,就对他莞尔一笑;他也报我以微笑,不过那是一种非常严肃的、成人似的微笑。我们谈起旧日往事,后来穿过壁炉漆黑的栅栏,走下布满灰尘的通红的洞穴,来到壁炉外的一片土地上。那里我们找到了过去的日子,于是一同到那些日子里去漫游。我们一面走,他就一面告诉我他所想的和感受的一切。我不时嘲笑他,但立刻又失悔,不该这样,因为他的脸色非常严肃,我真为自己的轻薄感到羞愧。此外,这样做对一个比我还老的人也没表现出应有的尊敬——他曾是远在我变成自己以前的那个自我啊。

开头我们谈得不多,只是互相瞧着对方。我俯视着他的卷发和蓝色小蝴蝶结,而他却斜眼仰望着我,一面快步走着。不知怎的,我以为那双含羞的大眼睛并非完全赞同我的意见,他深深叹口气,仿佛感到大失所望。但不久他的羞涩逐渐减退,于是开口闲聊起来。他向我讲他喜爱的神话故事;他会做六乘某数的乘法;他有一只豚鼠;爸说那些神话故事不是真的;遗憾得很,因为他很想当个骑士,跟巨龙搏斗,娶美丽的公主为妻。不过,7岁上他对生活采取了切合实际的态度,希望长大当一名船主,挣一大笔钱。说不定这是由于恋爱造成的后果,因为大约这时候他爱上了牛奶店6岁的年轻小姐。(愿上帝保佑她那双舞蹈不停的小脚,不管现在那双脚有多大!)他一定很喜欢她,因为有一天把自己最主要的珍宝送给了她,那是一把特大开刀,有四片生锈的刀子和一个瓶塞钻,这钻头有个本领,能神秘地一下自动跑出来,戳进主人的腿里去。她是个热情的小东西,为了这件礼物,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就在当时当地店铺外面亲吻他。可是愚蠢的世人(以隔壁烟草店那个男孩子为代表)却对这种爱情的表示大肆讥笑。为此,我那年轻朋友准备去砸烂隔壁烟草店的男孩子的头,这是非常正当的,但他的努力遭受失败,隔壁烟草店的男孩子反而砸烂了他的头。

随后学校生活开始了,这里面有痛苦的细小烦恼和欢乐的狂呼乱叫,有开心的玩耍嬉戏,还有洒在可怕的拉丁语法和糊涂的旧抄本上的热泪。也是在学校里,他才觉得自己一辈子受了委屈——这一点我坚信不疑——那是为了学习德语的发音;同时也是在学校里,他才懂得了法兰西民族赋予笔、墨、纸的重要性。“你有笔、墨、纸吗?”这是一个法国人和另一人会面时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另一人照例是没有这些的,却说他兄弟的叔叔样样都有。第一人根本就不关心另一人的兄弟的叔叔;他目前需要知道的是,另一人的母亲的邻居有没有这些?“我母亲的邻居没有笔,没有墨,没有纸,”另一人答道,开始感到恼怒。“你的女园丁的孩子有笔、有墨、有纸吗?”这一下可把对方难住了。为了这些可怜的笔、墨、纸纠缠了大半天,搞得人人痛苦不堪,原来他女园丁的孩子连一样也没有呢。这样的发现很可以封住任何人的口,只有这个爱做练习的法国佬除外。这事对一个不知羞耻的家伙并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他从未想到应该赔礼道歉,口中只说什么他姑母种有一种芥菜。

就这样,他获得了或多或少毫无用处的知识,而幸好又很快遗忘之后,童年便过去了。学校的红砖校舍在视野中逐渐消逝,我们转身踏上人间的路途。现在我这位小朋友不再小了。那件又短又小的上衣长出了尾巴[4]。那顶破帽,本来配合着手帕、酒杯和进攻武器倒是很有用处的,如今已变成又高又光滑[5],而代替铅笔叼在嘴边的已是烟卷,烟味儿窜进他的鼻孔使他感到恼火。不久,又尝试抽雪茄烟,这一来可以显得更气派些——?一种又大又黑的哈瓦那雪茄。看来这玩意儿并不完全适合他,因为后来我发现他坐在后面厨房里的水桶上,庄严发誓以后决不再抽烟。

现在他的小胡子开始出现,仅凭肉眼就几乎看得见,所以他马上就开始喝白兰地加苏打水,幻想着自己已变成大人。他谈论什么“比分2:1,对有希望获胜者不利啊”,谈及女演员总是说“小艾米”啦、“凯蒂”啦、“宝贝儿”啦,而且还小声讲他“前晚上打牌输钱”的事,口气里意味着浪费掉好几千英镑呢,虽然,说句公道话,实际数目很可能只是一两便士而已。还有,假如我看得不错——因为在记忆国度里总是一片昏暗——他已戴上眼镜,而且走起路来随时都在跌跤。

看到这种种,家里的女亲属非常忧虑,便为他祈祷。(感谢她们的好心肠!)她们瞥见老贝利[6]的审讯以及绞刑等等幻影,便认为这就是如此不顾一切的胡闹放荡唯一可能的结局。他的第一位教师曾预言,他这辈子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也成为受神灵启示所得到的预言里的一部分了。

在这个年龄上,他对女性倒抱着贵族般的蔑视态度,对自己显然评价甚高,对家中年长的男朋友则持一种乐于交往、屈尊俯就的态度。总的说来,必须承认,他在这一时期是个多少有点讨厌的家伙。

不过,这段时期持续不长。没有多久,他就开始堕入情网,这一下他的精神焕发,傻劲倍增。我注意到,这期间他穿的靴子实在太小,梳理的发式也奇妙无比。他读诗比以往更多,在卧室里经常摆放着音韵辞典。每天早上,艾米莉·简总在地板上发现一些撕碎的纸片,上面写着“残酷的心和爱情的利箭”“美丽的眼睛和情人的叹息”,以及数量更多的非常古老的歌曲,都是小伙子们爱唱,姑娘们爱听的;她们听时总要把俊俏的头往上一抬,假装没听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