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害羞(第2/3页)

自命不凡,这是一个人能披上的最漂亮的盔甲。在它牢不可破的光滑外壳上,怨恨和嫉妒刺来的微不足道的刀剑只能从旁擦过而不会造成伤害。要是没有那片胸铠,能人志士的剑就不可能在人生战斗中杀出一条路,因为来自各方的打击不仅必须承受,而且还要对付。当然,我说的自命不凡并非指鼻子翘得高,用假嗓子说话的那种表现。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命不凡,而只是在扮演自命不凡而已,就像小孩子扮演国王和王后,插上羽毛,拖着长裙,高视阔步走路一样。真正的自命不凡不会使人变得讨厌。相反,往往会使人显得亲切、善良、单纯。他无须装模作样。他对自己的性格感到是那么样儿的满意;他的自豪植根深厚,全然不表露于外。对赞美和谴责都同样毫不在乎,所以能做到真诚、忠实。他在想象中觉得自己远在其他人之上,而不去计较他们的细微区别,因此不论和公爵或水果小贩在一起都同样自由自在,毫无拘束。他看重的不是旁人的,而是自己的标准,所以决不会受诱惑去做出那种可怜的假模假样,而那些不太自信的人却在邻居意见的神灵面前每时每刻做出这样的献祭呢。

另一方面,害羞的人是谦卑的——对自己的见解虚怀若谷,对别人的看法却迫不及待地要弄个明白。不过,就年轻人的情况而言,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他的性格尚未形成,正慢慢地经过怀疑和不相信的混乱状态而变化发展。随着洞察力和经验的不断增长,这种缺乏自信的现象就会逐渐减少。一个人过完了青少年时期就很少害羞了。即使他的内心力量还不能摆脱掉,但社会的磨练通常也会把害羞消除掉的。你一生很少遇见一个真正害羞的男人——除非在小说里或舞台上,在那里,顺便说一句,他倒是很受崇拜的,尤其受女人的青睐。

在那里,在那个超自然的地方,他是以一头金发和圣人模样的年轻人而出现的——在舞台上,金色头发总是跟心地善良配套成龙的。只有前者而无后者,任何体面的观众都不会相信。我认识一个演员,他有一回把假发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因此不得不以自己本来的乌黑头发急忙跑上去扮演主角,那些坐在顶楼廉价座位上的观众对他所有的高尚情操都捧腹大笑,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他是一个恶棍。他——这位害羞的青年——爱着女主人公,啊,爱得如此忠诚(不过只是在旁白里,因为他不敢向她表白),他本人又是如此高尚和大公无私,说话时声音如此低微,而对母亲又如此孝顺;剧中的坏蛋们讥笑他,嘲弄他,可是他对这一切都温文尔雅地予以接受,最终人们才知道他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尽管先前还无人知道,于是女主人公对他说,她爱他;他是多么惊异,而且,啊呀,多么高兴啊!这时每个人都表示爱他,请求他的原谅,他于是用几句得体而讽刺的话宽恕了他们,并祝福他们;看来他通常都过着如此快乐的生活,以至所有不害羞的年轻小伙子都渴望害羞了。不过,真正害羞的人不至于相信这种事。他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那么快活。他在现实里并不像小说里那么风趣十足。他稍微笨拙些和愚蠢些,稍微不太那么忠诚和文雅,而头发却乌黑得多,所以这一切加在一起就大大改变了事情的面貌。

有一点他确实跟那理想人物很相似,那就是真诚可靠。我毫不犹豫地认为害羞的人具备这样的美德;他对爱情始终不渝。理由呢,并不难寻找。事实上,他正眼瞧一个女人已耗尽了全部的勇气,所以要他经受第二个女人的苦难折磨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对整个女性害怕得要死,因而无须跟许多女人鬼混。对他来说,一个就足够了。

可是,对于不害羞的年轻人,情况就大不相同。他会遇上那害羞兄弟决不会碰上的种种引诱。他举目四望,到处都看见调皮的眼睛和笑眯眯的嘴唇。在这么多的调皮眼睛和笑眯眯嘴唇当中,他自然而然地会搞得糊里糊涂,暂时忘记了自己该属于某对调皮眼睛和笑眯眯嘴唇,而错误地跑去追求另外一对。害羞的人,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靴子,而不看其它的,所以没瞧见任何人,不会受诱惑。害羞的人真幸运啊!

但是,害羞者本人却宁愿不要那样的幸运。他渴望跟旁人一起去“玩乐”一番,而天天咒骂自己没有这种能力。他不时也会做出巨大努力,鼓起勇气投身于那种调皮的活动中去。但结果总是一场惨败。经过一两次微弱的挣扎后,他重新爬出来,已是没精打采,可怜兮兮的了。

我说“可怜”,虽然旁人恐怕决不会可怜他。有些不幸的事一方面使受害者遭到巨大痛苦,一方面却又不能使其获得同情。丢失雨伞,堕入情网,牙齿疼痛,眼睛打肿,以及帽子给人坐在屁股底下——这些都可以举出来作为例证,然而其中最主要的却是害羞。人家把害羞的人看作活生生的笑话。他遭受的折磨是客厅这个舞台上的娱乐,通常会给人指点出来加以热烈讨论。

“瞧呀,”窃窃发笑的观众相互呼唤着,“他脸红啦!”

“注意他那双腿呀。”一人说。

“你留意到他是怎样坐的么?”另一人补充说,“简直是坐在椅子边上。”

“看来他脸上的血色真不少啊。”一位军人模样的绅士讥笑说。

“他的手也那么多余,真可怜,”一位上年纪的女士喃喃说,双手平静地重叠放在膝盖上,“那双手把他弄得心慌意乱。”

“离开他脚一码远,会大有好处,”一位喜剧人物插话说,“尤其在他似乎竭力要把脚藏起来的时候。”

接着另一人提出建议,说像他那样的嗓音早该去当海船上的船长。一些人叫大家注意他抓住帽子的那绝望的姿势。一些人对他有限的谈话能力大加品评。另些人指出他的咳嗽含有讨厌的性质。如此等等,直到他的特征被在座所有人都一一说完为止。

对这可怜的少年,他的亲戚朋友把事情搞得更不愉快(亲戚朋友享有特权可以比其他人更难于相处)。他们不满足于相互之间对他开玩笑,还坚持要他明白可笑之处何在。他们模仿他的动作并加以滑稽夸大,目的是让他本人受到启迪。有一个假装模仿他的人,先去外面,然后做出神经紧张得可笑的模样再走进来,于是向他解释那就是他——指害羞的人——走进屋里的模样;或者掉头对他说:“这就是你握手的姿势。”然后跟屋里其余的人一同演出一场滑稽哑剧,他握住每个人的手,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盘子,马上软弱无力地甩掉。接着,他们问他为什么脸会红,为什么结结巴巴讲不出话,为什么老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话,仿佛他们认为这是他故意做出来的。接着,其中一人挺起胸膛,在屋里高视阔步地走起来,好像凸胸鸽一样,神情非常严肃地说,这才是他应该采取的姿态。老头子拍拍他的背,说:“大胆些,我的孩子。不要怕任何人。”母亲说:“要是你从不做任何感到羞耻的事,阿尔杰农,那你就决不需要对所做的任何事感到羞耻。”一面对他温柔地微笑,一面似乎对自己清晰明确的逻辑感到惊奇。男孩子们告诉他,说他“比女孩子坏”,而女孩子则愤愤不平地大喊,说他们一定知道任何女孩子都不愿有一半那么坏,借以驳斥话语中暗含的对女性的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