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第2/2页)

妈妈,你见过地铁么

妈妈,你见过电车么

妈妈,你见过玛丽莲·梦露

她的照片吗

妈妈,你见过飞机

不是飞在天上的一只白雀

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间大屋吗

你见过银行的点钞机

国家的印钞机

门前的小河一样

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吗

妈妈,你知道么

地铁在地下

电车有辫子

梦露也是个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长裤吗

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

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

天黑了,四十六岁了

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

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

这首诗在形式上保持着江非一贯的单纯,全部是用排比式的问句。他所询问的都与城市生活相关,比如地铁、电车、玛丽莲·梦露的照片、飞机、点钞机、印钞机的声音等。事实上,诗人知道他的询问是没有结果的,生活在农村的母亲一定没有见识过这些。所以,诗人用了几个很生活化的比喻作为说明:飞机不是飞在天上的白雀,而像地上的十间大屋;电车有“辫子”;点钞机和印钞机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就像门前小河的流水声……童稚般的询问,以及天真的解释,让人温暖,又令人心疼。

到结尾部分,诗意急转而下,把重心直接转移到母亲身上:生活在乡村的母亲每天不停地爬山坡背柴禾,而且随着体力的不支,却一次比一次背得多……读到这些诗句,我们仿佛看到母亲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庞和她那因生活的重压而日渐佝偻的身子正在山坡上艰难前行,我们的心仿佛也随着母亲背上的柴禾的升高而一次比一次沉重。在诗歌的技艺上,我们也可以认为诗人是有意为之,在铺叙了十五行之后,用最后五行直接提及母亲,在形式上也是一种“重压”,与诗意达成和谐。

的确,江非是悲悯而智慧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艺术追求和生活态度上与“另一种人”的区别。这种区别,正如他在《雪夜回平墩湖》一诗开头几句所说的:“我并未生活在这里/生活在你们的身边/我并未听见你们哭、你们笑。你们/窃窃私语,挥霍着无耻的生活。”当然,对于世界与亲情,江非的答案很明确,也很温馨:

我在想,这片草地,肯定有它的边界

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这个秋天的傍晚

这个世界的动,肯定也要停止

就像这个奔跑的男孩,停止在母亲跟前

——《边界》

大凡身居乡村的诗人,由于环境的因素,必然具有独特的优势和不利,一方面,他可以避开许多流行“病菌”的侵袭,有助于保持独立的思考;另一方面,交流和资料的缺乏也易使人故步自封,“不知有汉”。毕竟这是一个现代性日益加强的社会,即使是再偏远的村庄,也必然会面临新的刺激和尴尬。乡土题材的作品,同样面临着艺术内涵上的开拓和挑战。常见的乡土诗普遍以很“纯”、很“干净”的面目出现,清新、忧伤、淳朴、怀旧等因素作为一种传统的诗歌价值取向,它迎合了读者与生俱来的阅读心理,极易获得好感。而诗歌的现代性特征之一,在于作为一种艺术,它需要并且已经吸收了许多“非诗”的因素,使诗歌不那么像“诗”,而多一些粗粝的品质。一个对艺术有较深理解的读者,更期望阅读到能使自己思维更发散,内蕴更宽广、更浑厚的作品。乡土题材的诗歌创作能否直面“尴尬”和“伤痛”,打破原有的“怀旧+温馨+忧郁”的构架而进入另一种高度,值得诗人探索。

对于一个值得期待的诗人,读者似乎天然地具有挑剔的资格,因而我愿意将上面那段话作为对所有乡土题材诗人的一个提醒。我欣喜于江非已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短诗《平墩湖》和《到北方去》就是一种努力与尝试,《平墩湖》始终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包括在词语的运用上都充满了相互间的搏斗与质问;而《到北方去》则是渐进的:

到北方去

会经过平墩湖村后的一片麦地

祖父的锄头烂在那里

二叔的房后

藏下了野草和孩子

到北方去

会经过宽阔的天安门广场

高高的桅杆上,一面

被风晃动的老旗子

那么多爱情似火的岁月

留下了三页沧桑的历史

到北方去

会到达俄罗斯

那个冰天雪地的国度

迎面走来的老伙计

他叫叶赛宁

孤独的灰鸽子

在一片孤独的白桦林里栖息

到北方去

会越走越远

最后到达了北极

最后到达了寒冷的目的地

那儿一片冰山

万年的玻璃

祖先啊,那位村里的高个子

他生来就未到过那里

诗歌中少了枝蔓,增强了骨干,这个爱好抒情的乡村歌手变得硬朗了起来。仍然是紧贴大地的爱,仍然有向往和歌唱,但已不是整个儿深陷进去,而是“察言观色”,有所疏离,加强了“倾听”和思考。因为有了倾听的安静和思绪的距离,诗歌对土地便具有了更深意义上的贴近,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感悟与同构。于是,“乡土”已不仅仅是具象的乡村和土地,更是人类情感归依的家园。

我坚信诗歌中的“北方”就是江非理想中的诗歌和心灵之乡,到“北方”去,实则是努力向大地的深层和先哲博大的灵魂居所逼近。诗歌中的最后一句“他生来就未到过那里”,也可以看作诗人对生活的一个小小的讽喻或辩解——他最终要到达的不是地域的北方或者先人已经建立的蒙阴之境,而是自己心灵的起源。这种由虚而实、由远而近、由彼及此、由表及里的过渡,满含着返璞归真的气韵,不仅使全诗高悬的情感得到妥善的安置,也必将提升诗人在读者心目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