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的夜晚,我怎样(第2/3页)

民刊影响了陈东东的诗歌,也影响了他的生活,某些刊物的出版,甚至给他带来麻烦。1998年,陈东东离开工商联。关于离开的原因,陈东东说,除了工作渐渐繁忙,没有整块的时间用于写作,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

陈东东是一个语言魔术师,他的诗里充满了奇诡华丽的言词和邈远自由的想象。《雨中的马》中那种在黑暗里“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的自得与自信,曾让我迷恋不已。《外滩》恰到好处地出现,才将我从黑夜的“雨”中解脱出来。《外滩》对自然的亲近和忧思成了对《雨中的马》的“黑暗”的弥补,诗人的心田点缀上了绿色、空阔出大海与天空。我服膺于诗歌字里行间的神奇笔触:“花园变迁。斑斓的虎皮被人造革/替换。它有如一座移动码头/别过看惯了江流的脸/水泥是想象的石头;而石头以植物自命/从马路一侧,它漂离堤坝到达另一侧。”把一件件本来毫不相干的事物融洽地聚拢到了一起,使它们更丰富而丝毫不显得庞杂。

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出版的《词的变奏》与其说是一部“诗人随笔”,不如说是陈东东诗歌词语的集中营。“灯”、“月亮”、“乐器”、“怪兽”、“飞机”、“翅膀”、“石头”、“种子”、“音乐”等词汇在他的诗篇里都烙上了新的印记。下面这首《点灯》,自然也不会例外: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

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如果说灯光是语言,那么石头就是缪斯之灵魂,每一首优秀的诗歌都是“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澄明的语言照亮幽深的内涵。陈东东的诗歌中,就有不少这样的精品,臧棣曾在他那篇著名的《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中,将陈东东的诗歌盛赞为“汉语诗歌的巴黎时装”、“汉语的钻石”:

陈东东则可以说是优美地专注于文本的快感。他的诗歌是文本的文本,洋溢着一种漂亮的、华美的、新奇的,将幻想性与装饰性融于一体的,执著于文本表层的语言的光泽,犹如汉语诗歌的巴黎时装。这种对文本表层的执著突出地意指着一种诗歌想象力的欢悦,一种从容、自如、优美、飘逸的诗歌感性。它顽强地抵御意义的侵袭,但又并非排斥意义,而是以一种绝对的艺术才能把意义束缚在文本的表层上,让意义在那里堆积、分解、游移、转化,从而最终呈现出一种单纯的、宁静而又引人入胜的诗歌意蕴。

……陈东东的诗歌自有一种文本的自足性,无需我们向文本外寻求阐释的背景因素。陈东东的写作不仅直接地包容着诗歌,而且由于诗人对具体文本操作持有严格态度,写作在其内部又具有一种自我缩减的功能。这种功能巧妙地制约着语言实验所特有的癫狂性质,并最终把写作压缩成阅读意义上的诗歌,从而出色地避免了大多数后朦胧诗人在语言实验中所陷入的难以自拔的混乱状态。这样的写作创造着我们对汉语现代诗歌的阅读,也创造着(从一个方面)汉语现代诗歌的本质。……他在诗歌的感受力方面所臻及的完整和活力,几乎是无可挑剔的。谁还会比陈东东更具备这样一种才能:可以将丰富的、对立的,甚至是激烈的诗歌感性,转化成言词纯净、意蕴充盈、神采奕奕的诗歌文本呢!很可能,陈东东的诗歌就是汉语的钻石。

柏桦则在《江南诗人的吴声之美》一文中,将陈东东与宋代诗人吴文英相比:“陈东东似乎得了吴文英的真传……他下语用字也像吴文英一般深加锻炼、字敲句打;在音韵上更是雅致非凡,一字一音都不放过,常有金石丝竹之音辉。”

在世纪之交的诗坛论争中,陈东东也曾被归入“知识分子写作”行列。关于“知识分子”,萨义德说:“知识分子代表的不是塑像般的图像,而是一项个人的行业,一种能量,一股顽强的力量……所有这些到头来都与启蒙、解放或者自由有关。”(《知识分子论》)如果是这样,将陈东东归类于“知识分子写作”,仅从作品的思想取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误会。不过,从诗歌的技巧与词语的丰富性而言,陈东东的作品的确很有知识分子的书卷气。

陈东东与“知识分子写作”的其他几个代表人物毫不相似,相对于其他诗人的反思者姿态,陈东东更偏向于一个艾略特所说的“杰出的艺人”,他是一个语言天才和结构高手,将他的作品语言与同时代诗人的作品混在一起,熟悉的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在接受蔡逍的采访中,陈东东谈到了这个话题:“我不是一个愿意出风头的诗人。我不会是某一种流派、某一伙诗人或某一个年代的写法的代表。我也是最不适合发宣言的诗人。不过看来还是有人在想办法把我卖到哪个俱乐部队里,并且,够荣幸的,让我打主力。可是,不要给我的诗什么附加的头衔吧,我写下的只是现代汉语的诗歌。”与此同时,陈东东对某些热衷于玩概念和“归类”的批评家表示不满:“诗人们一谈起批评家就免不了抱怨,因为诗人的写作和他们的作品常常被乱说一通,诗人则常常像职业球员那样,被毫不知情和毫不情愿地‘卖’到一会儿是这家、一会儿是那家流派甚至帮派俱乐部队里。”

看得出,陈东东对自己是否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代表人物这一“殊荣”并不怎么热衷。他甚至认为“民间立场”和“知识分子写作”之间的争论和自己完全无关。在接受蔡逍的采访时,陈东东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民间写作”和“知识分子写作”之争并不存在,他们争的是一些别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陈东东的姿态深得我心,的确,说到底,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只是他自己,外界的争论,与一个潜心写作、视诗歌如生命的诗人有多大的关系呢?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不管陈东东的风格如何变化,不管他近几年来作品产量如何减少,他仍然在我心目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没有谁能够掩盖他的光芒。他的坚持,让人想起他的作品《秋歌·之一》中那个坚决而睿智的句子:“诗篇在否定中坚持诗篇。”

作为一个国际性大都市,上海诗歌在20世纪80年代相当繁荣,但在90年代后,能让我记住的诗人却少得可怜,与它的名气极不相称。除了陈东东、王寅、陆忆敏以及王小龙、刘漫流、傅维、默默,我想不起还有哪个名字值得存留在脑子里哪怕只有几年。张小波转行做书商,宋琳和孟浪老早就去了国外,王寅似乎已经在新闻领域取得了更大的名声,这就更增添了我对上海的情感的淡薄。而大多数时候,我记不起陈东东是一个上海人,这个创办过《南方诗志》,倡导过“南方诗歌”的诗人,从语言的角度看,他应该属于更南方,那种透明而略微模糊的语境,像阳光即将穿过乌云但恰到好处地停在半空中,底色是潮湿与灰暗,如月光般清冷。且看看这首《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