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孤独与复仇鲁迅《孤独者》和《铸剑》艺术表现之比较(第2/3页)

魏连殳当了杜师长的顾问以后的所作所为,正是在实施着这种“双重毁灭”。他“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所反对为一切”,“拒斥”自已“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在美的毁灭声中发出兽类的狂笑,在孩子们乞求东西的狗叫和磕头中得到快意。然而一切“胜利”又都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实实在在是失败了,自己现在是异化为自己的对立面了,现在的自己在戕害着、撕裂着原来的自己。于是,他陷入了一种欲哭不能的大悲哀中。这是一种无言无声的死的安魂曲,像一只灰黑的手臂,把一个孤独者的挣扎历程,潦草地涂在自己的墓碑上。

在诉说这一过程时,鲁迅以黑色为基调,不时加入灰、白等冷色,使人在视觉、听觉、触觉以至整个意识空间中贯通着寒冷的黑色。这代表着死亡的黑色,送走了魏连殳的祖母,送走了魏连殳本人,鲁迅也在用它为整个旧世界送葬。黑色在鲁迅的手里随时也可成为一件致命的武器。他在《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中说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在《孤独者》里,“我”与魏连殳的交往“以送殓始,以送殓终”。一个黑色,既写出了大千世界的无边寒冷,又写出了魏连殳对待人世的冷漠。看他“铁塔似的动也不动”,显示出坚实、凝重。黑色的冷漠也是他抵御人世间黑色冷箭的盔甲,黑甲下面,本有着一颗火热的心,正如茫茫黑夜里有一星闪光。然而终于淹没于无边的黑海。黑色能够容尽一切颜色,然而也葬送了一切颜色。黑色浓到了最尽处,首先窒息的当然是自己。人们在无泪的悲哀中听完这首凄怆的挽歌,却发不出叹息。此种意境正好用鲁迅的两句诗概括:“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小说中两次写到“我”辞别魏连殳出门时,都是极静的月夜。清冷的月色,孤寂的情怀,越发显得寒意透骨、黑气无边。据说莫扎特写作《安魂曲》时,面前总是出现一个黑衣人。读罢了《孤独者》,留在人心头的,仿佛同样是一个黑色的形象,伴着一支安魂曲,久久飘荡。

与《孤独者》相同的是,《铸剑》的艺术世界也是以黑色为基调的。两个主要人物眉间尺和宴之敖者,前者“身着青衣,背着青剑”,在黑夜出场,从夜林走出,并于第二个黑夜在林中削下自己的头颅,交给答应替自己报仇的黑色人。后者的形象黑得无以复加,简直从他身上可以找到黑色的全部含义,前面已经说过。他犹如一个引力巨大、不可抗拒的黑洞,吸引了眉间尺果断地献出自己的宝剑和少年头,吸引了王宫上下一人欲睹他那“解烦释闷,天下太平”的把戏,吸引了残暴的国王走向金鼎,自蹈死地。他的一举一动,也处处吸引着读者。人们能够感到,这个黑色的生命时时四射出逼人的冷气,就像他那青色的包衹中裹着的那柄“青光充塞宇内”的宝剑一样。在《铸剑》中,黑与冷仍然是一对孪生兄弟,鲁迅仍然借此塑造出小说的主人公。宴之敖者是个复仇者,也是个孤独者。但他的孤独与复仇已大不同于魏连殳。两篇小说的不同之处比之相同之处更具有比较的价值和意义。

与《孤独者》最大的不同是,《铸剑》在黑色的基调上焕发出红色的光彩。如果说《孤独者》中的黑色透出阴冷。寂闷,那么《铸剑》则更多显示出这冷中包含着巨大的热。宴之敖者要求眉间尺交出宝剑和头颅的话语浓黑如药酒、冰冷如剑芒。但当眉间尺交出时,宴之敖者“呵呵”了两声,“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这里已经有一股热流从黑色的冰体中溢出。吻那献身者的热唇,说明他有一颗滚热的心。但同时又冷冷地笑,说明他不是一般的豪侠义士。

在国王殿前,当宴之敖者把眉间尺的头放入金鼎,众人静观其变时,有一段精彩描写: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巳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同样用铁这种导热性强,既能极冷、又能极热的坚固金属来比喻人物,在魏连殳身上主要表现了冷的一面,而在宴之敖者身上则让人体会出他有一个由冷到热的过程。宴之敖者在小说中性格只有展现没有发展——他是个一出场就成熟的战士,正像鲁迅一进文坛和思想界就巳经是个成熟的作家和思想家一样。人不是天生就可以成熟的。从宴之敖者的言行中能够看出,他是个饱经磨难、百炼成钢的复仇者。在他的人生历程上有过魏连殳那样的挣扎、苦斗。他说:“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他历尽黑暗,看透了人世苦难,看透了“仗义、同情”这类欺人的圈套。他把内心的热情像“死火”一样深埋起来,变成了一块冷得烫人的“火的冰”。冷热同时迸发,务致敌手死命。这样,他的复仇就在红色的光彩中焕发悲壮的阳刚之美。

红色是太阳的颜色,是血液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它给人兴奋、喜悦、刺激、鼓舞,红色与流血、革命天然联系着。红色象征光明,是一团理想之火,不断用自己的灼热去映照、烘烤周围的黑暗与寒冷。在美学上,红色是与崇高、雄壮一类范畴相联的。鲁迅的构图艺术,除黑色外,往往喜欢加红色。这与他受民族传统美术,尤其是绍兴美术的影响有一定关系。鲁迅笔下的女吊,就是红与黑的套色构图。他还曾建议萧红穿红衣可以配黑裙(萧红《回忆鲁迅先生》)。鲁迅还有许多诸如“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只研朱墨作春山”这类文字上有意的红、黑对照。他是有意在悲凉的基调中加入壮丽的色彩的。

上面那段“鼎旁歌舞”,宴之敖者如黑塔般兀立,背景是熊熊炭火。红与黑辉映,冷与热对流,黑色的势能由静转动,宴之敖者在放射出一种异彩。这个形象与其说是“释烦解闷”的艺人,毋宁说是主持祭礼的巫师。场面之壮丽、辉煌,直如屈原笔下的《九歌》。

还有一些红黑并用的描写,如青色包袱上的暗红花纹,特别是那段宝剑开炉的场面,除鲁迅外绝无第二人能够这样写,“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这由红转青的宝剑,正是宴之敖者——也可说正是鲁迅的自我写照。那宝剑原是纯青透明的神铁,日夜炼了三年,开炉时已达热的极点,以致白气上升变成白云,又放出红光,“映得一切都如桃花”。然后又用冰凉的井华水慢慢滴下去,让剑在痛苦的“嘶嘶”声中转向极冷的青色。这决不仅是在写铸剑,分明是写一个战士千锤万凿,百炼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