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第2/3页)

下午两点,一辆卡车开到水禽湖畔。工人拨出后挡板的插销,一车活蹦乱跳的鱼陆续哗哗哗地倾倒进水里。湖面上均匀分布的水禽从各个方向游拢过来,它们的美餐按时运抵。我在岸边捡到一条绯红的小鱼,只有寸把长,它长得这么精致,到底与旁边展览中的金鱼存在什么致命的差别,使它不被供养而沦为别人的口粮?倒进湖里的小鱼们慌张游动,以求从凶险的鸟喙中突围;即便这次能侥幸逃生,也无法躲开以后的追剿——与天敌为邻,谁能安全度过完整的童年?对小鱼来说,湖面辽阔,如果没被水禽的阴影所阻挡,它可以一直就这样游下去,游下去……湖水中恐吓不断的童年,玻璃缸内囚禁终生的老年,鱼认为哪种更接近上苍的怜悯?毛羽绚烂的鸟儿吞食着鳞片艳丽的鱼,这景象总让我不太舒服——长大以后我明白,世间最残酷的事并非美被丑所消灭,而是,一种美摧毁另一种美,一种善粉碎另一种善。的确,一片领土只能有一个王,王要有染旗的血,要有肥沃土壤的尸体。那个中午,匆促逃生的彩色鱼群四散开来,像礼花一样绽放在水里,也和礼花一样归于转瞬的死亡黑暗。

享用完午餐,鸟开始打理它们的羽毛,午后的阳光使它们分外安逸。水面泛起涟漪,重叠而丰富的纹理构成一种催眠般的梦境。一只天鹅弯折修长优雅的脖颈,把它的头埋在雪白的侧翼下。几只浓墨重彩的鸳鸯无所事事地游动,它们衣着华丽,似乎提前准备好礼服出席隆重的晚宴——暗淡的雌鸳鸯不般配地出现在旁边,像旧式婚姻的老婆。鹤立着,用铁黑色的长腿,它的身子看上去就像落座于一个高高的金属腿的转椅上;嘴又长又尖,像个镐头,这让靠近鹤的人产生几分紧张。灰雁和绿头鸭,曾经的野外旅行家,正用带蹼的脚足蹒跚地走在岸边,这时的翅膀就像小学生上课背在后面的手臂,多余得不如删去。八哥自言自语,想依靠体内的生物钟判断出几点了;“三点。”我说,但它不肯相信,还是歪着脑袋追问下去。威风凛凛像酋长一样戴着羽冠的鸟在发呆,油画似的热带鹦鹉继续着漫长的休息……鸟群的栖息地一派宁静,连谁偶尔的拍翅声传递得都格外清晰。动物园的鸟与众不同,它们不飞。

果实成熟以坠地为标志,鸟的成熟相反,以升空为标志。天上空无一物,鸟为什么不倦翱翔,也许它们喜欢的是自己飞行时俯瞰万物的角度、处在高远的心胸?上升,上升,直至倾听仙女的歌喉——在通往神舍的道路上从不胆怯,它们没有恐高症。设想某位懒于交通的神想向异域的神灵致以问候,他派遣鸟,他私人的邮差前往;数量、飞舞的阵形、落点的排列方式变幻着,会将他的意图准确传达——每只鸟都状若勘正无误的信件里听话的字母待在应该的位置上。清晨,远飞的鸟群身影依稀,那浅淡的雀斑,使天空刚刚醒过来的脸生动起来。鸟,是天堂的花朵,是结在最高枝条上的果实,也是上帝细心播植的种粒。有鸟飞进的云仿佛柔软的印花床单——黄昏瑰丽,晚霞又是为谁铺垫的锦榻?鸟象征彼岸的光荣,不能实现的梦想。能够抵达的高度之下,都是自由来往的领域,我们由此发现一种有趣的层级关系:许多鸟既可以上天、落地,还可以潜到水里;人在陆地上活动,经过训练可以游泳;鱼是水的囚徒,它在临水之岸尚不能存活,何况氧气稀薄的高空?由此我们推测统辖万物的神必定时常隐蔽地闪现人们之中,他不会轻易浪费他的权限。鸟最邻近神的宅第,谁敢说它不是神的小巧而优雅的坐骑?我们猜测不出鸟确切的身份,也难以了解它见识广博的心胸;无论多么渴望,我们不能和它们一同比翼——鸟提醒着人类的不自由,正如伊甸园里的蛇提醒着先祖的无知。

诱人而稀有的粉颜色,微微向上的弧度——隔着栅栏,我伸长胳膊去够这片鹳鸟掉落的羽毛。它的重量与梦相等,温度和春天一致,我用力吹一口气,它就在气流中旋舞,又轻软地降落在我的掌心。同桌鲍小狄的爸爸是画画的,她们家有几根孔雀羽毛,奢侈地插在一个大花瓶里。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感受那种华美,羽尖上蓝色和铜色交相辉映的神秘眼圈仿佛具备巫术的召唤力量,它们凝视着我……让我一片恍惚。脱离了生命的器官会迅速变得腐烂,但是羽毛不会。鹅毛笔,毽子上的闪着金属荧光的鸡毛,帽子上的别致装饰,填充在被褥的羽绒……即使每天接触的是墨迹、尘土、鞋子、黑暗中的体液,它们依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清洁。一个复仇的女孩面对背叛的新郎,用锋利的刀片划开绣着双喜字的枕头,里面的羽毛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他们怒放的蜜月爱情很快面临冬天。作为一个目睹争执的孩子,我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悲怆,只是惊讶枕头里的羽毛会这么多,这么轻,这么干净。倚靠在羽毛枕上睡觉的人就像靠在一只大鹅身上吧,该有多么舒适,从此我向往一只由羽毛填充的松软的枕头。羽毛永远美丽,与附着它的血肉无关——鸟的标本与其说展览的是鸟的形态,莫若说是羽毛,因为它的胸腹空空荡荡,这只死去还像活着的鸟早就失去除羽毛之外的一切。经久不息的美使我们怀疑鸟羽被来自天堂的手所赋予——羽毛是神培植的花,而鸟,是神的花插作品。

水底有多少大鱼缓慢游动,天上多少小鸟飞快掠过?鸟和鱼迥异,它们天生走着相反的道路。鱼是哑巴,鸟是歌唱家。鱼薄软的嘴唇,鸟坚硬的角质喙。鱼的鳞片好像束缚的紧身衣,膨松的羽毛使鸟呈现夸张的体积。可以在水中安眠,鱼有随意放置的床;鸟却不能睡在云里——并且,鱼睡觉时依然睁着眼睛,鸟除了关闭眼睑,还习惯把头别在翅膀底下,为什么就像盲人需要墨镜一样它需要双重的黑暗?把鱼举在空中绝非善举——鸟和鱼之间,过着彼此互为灾难的生活。

红狐狸、金翅雀、波浪之下透明的鱼……动物出现在优美而古老的传说、民谣和诗歌里。我的阅读从童话开始,情感启蒙和道德发育也与寓言微妙相关。我私下相信存在说话的动物,它们有意闭口不言,因为身上赋有某种特别的身份或使命。星期天,坐在布满冰花的玻璃窗前,手在暖气上烘烤——我获得的不过是短暂的温暖,书上快要冻僵的动物却逼真地比拟出我们一生的风寒。同样热爱童话的孩子,未来的选择未必一致:他们有的要当羊,有的,做狼。